南帆:《“技术”三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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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主义的迷思
当今的艺术仿佛在兴致勃勃地享受一场技术的盛宴。京剧舞台上眼花缭乱的激光照射,4D电影院里上下左右晃动的座椅,魔术师利用各种光学仪器制造观众的视觉误差,摄影师借助计算机软件将一张平庸的面容修饰得貌若天仙……总之,从声光电化的全面介入到各种前所未闻的机械设备,技术的进步速度令人吃惊。电影的特技或者航拍曾经是老一代导演的制胜法宝,那么,年轻一代导演已经开始用数码成像实现自己的构思了。然而,当工程师的杰出表演赢得了持续喝彩时,多少艺术家开始正视一个问题:技术赋予艺术什么?关于世界,关于历史,关于神秘莫测的人心,关于艺术本身——技术增添了哪些发现,同时,技术主义的陷阱是否正在形成?
技术始终是文化生产的组成部分。从青铜铸鼎、笔墨纸砚到瓦舍勾栏的兴盛、印刷时代的降临,艺术符号的制作及其传播从来没有离开技术的支持。尽管如此,技术从未扮演艺术的主角。庄子、杜甫、苏东坡,《窦娥冤》、《红楼梦》,这些经典令人敬重的原因是深刻的思想和洞察力,而不是由于书写于竹简,上演于舞台,或者印刷在书本里。电影的诞生是技术介入艺术的里程碑事件。这不仅表明了工业社会对于文化生产的接管、改造和重新规划,而且,技术的意义开始占据前所未有的份额。
迄今为止,电影仍然是技术刷新艺术的示范区。许多导演津津乐道的是大场面拍摄,或者如何再造视觉奇观,缺乏技术含量的视觉内涵追求——例如,再现人物的一颦一笑,一条皱纹或者一个眼神——遭到了漠视。艺术对于技术的日新月异顶礼膜拜,以至于许多人没有察觉文化生产正在出现一个颠倒:相当多的时候,技术植入艺术的真正原因毋宁是工业社会的技术消费,而不是艺术演变的内在冲动。换言之,这时的技术无形地晋升为领跑者,艺术更像是技术发明力图开拓的市场。如果说,中国文学史之中的词、曲以及白话长篇小说的兴盛无不源于文学扩大表现领域的渴求,那么,现今技术对于艺术的驰援时常带来“为文造情”的倾向——后者成为前者的副产品。难道不是因为微博的问世,140个字形成的表述风格才得到广泛的首肯吗?难道不是卡拉ok的发明大面积地点燃了歌唱的渴望,流行歌曲开始了前所未有的风靡吗?难道不是计算机软件的成熟,电子游戏背后的欲望才被调集和开发出来了吗?
中国艺术的“简约”传统隐含了对于“炫技”的不屑。古代思想家认为,繁杂的技术具有炫目的迷惑性,目迷五色可能干扰人们对于“道”的持续注视。“修辞立其诚”是避免“炫技”的准则,他们众口一词地告诫“文胜质”可能导致的危险。这是古代思想家的人文情怀。当然,这并非号召艺术拒绝技术,而是敦促文化生产审慎地考虑技术的意义:如果不存在震撼人心的主题,繁杂的技术只能沦为徒有其表的形式体系。
技术主义往往制造出一种幻觉:光怪陆离的外观掩盖了内容的苍白——譬如众多的文艺晚会。大额资金慷慨地赞助,大牌演员频频现身,大众传媒无条件提供各种空间,形形色色的文艺晚会如此密集,以至于人们不得不产生某种怀疑:这个社会真的需要那么多莺歌燕舞吗?从节庆、赈灾、运动会开幕庆典到公司开张周年纪念或者旅游景点的夜生活点缀,除了晚会还是晚会。如此贫乏的文化想象通常预示了主题的贫乏——这种贫乏多半与技术制造的华丽风格形成了特殊的对比。摇曳多彩的灯光闪烁,美轮美奂的舞台背景,豪华乐队,群芳伴舞,然而,歌词大意总是一成不变的思念或者失恋。这种主题又有什么必要如此豪华的技术装配?如果这些华丽风格被视为国泰民安的象征取悦某些官员,或者在技术装配的耗资之中夹带艺术掮客的抽成,那么,这时的技术业已游离了艺术的初衷。
工业技术促成了电影问世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奇迹。现今的电子技术是否存在相似的雄心大志?至少在目前,众多的游戏、娱乐节目——而不是艺术——充当了技术的受惠者。《开心辞典》、《快乐大本营》、“超女”或者“好声音”的歌手选拔以及种种大同小异的相亲交友节目,“擂台式”的设计与技术的深度介入制造了空前的收视率。然而,如果这一切即是技术眷顾文化生产的前沿,人们肯定会产生“暴殄天物”之感。无数电子技术专家的心血仅仅带来几阵哄笑,或者“虚拟性”地参与一场恋爱或者旁观一次演唱表演以及知识竞赛,这显然有些小题大做。
可是,更为宏伟的主题又在哪里?没有人持续开发这些技术,使之超越游戏或者娱乐范畴从而进入公共领域,譬如利用手机投票选择市政建设的方案,或者评价某一个公共服务机构。另一方面,艺术的深部不存在某种不可遏制的冲动或者朦胧未明的状态,急迫地渴望崭新的技术给予再现。相对于生机勃勃的技术领域,艺术领域似乎过于平静。对于文化生产说来,这种对比正在透露出某些意味深长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