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与生命的对话
晋中地区,是个值得经常去走一走的地方,它地域历史悠久,文化底蕴厚重,每走一次,都会有新的感受和不同的收获,这里,可供人们玩味的东西很多。
最近,民进中央宣传部和晋中市委宣传部组织作家采风团,我应邀再次来到晋中,有机会让我重温乔、王大院和常家庄园的中国式家族气韵,重寻榆次、平遥古城和张壁古堡的旧街小路。在日升昌票号、在升堂鼓声中的县衙、在熏蒸辣眼的老陈醋酵缸前、在介子推遁去的绝壁山洞里,重新眺望百年乃至千年,记载于野史与正史里,晋中先民们生命衍进的足迹……
应该说,我是晋中的熟客,十年之内少说也来过四五次之多。但这一次,却非同一般,采风接近结束之时,一个从未出现过的念头在我心中掠过:这些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每一座房屋,每一段城墙,每一条街道老路,甚至每一股酸酸的气味和每一缕拂衣而去的山风,并非无知无觉,他们同样是活着的生命,百年千年之前,他们在这里叱咤风云,度过黄金岁月,参与并辉煌着他们所处的时代。今天,他们并没有与流逝的时间一起消隐,而是目光更为凝重、深沉,静静地审视着身边的浮华世界,还有我们这些匆匆过客。也许,他们以生命存在的另一种形式,正在用无声的语言,陈述着亘古不变的真实。
在东湖老陈醋美和居酿制基地,我们的脚步,似乎被几千年前醋文化的发祥之光所引领,走近它的红曲酵房,手工翻缸工艺间,发酵恒温室,自动化醋包装流水线……透过它们,无形之中,一股强劲的生命之力,似乎穿越了深邃的时空隧道,从远古浩荡而来,融汇在现时人们的生存空间。
在恒温发酵的酵缸前,老陈醋国家级传承人郭俊陆先生,请我们观看了老陈醋生产过程中,一个难以解释的神秘现象。半地下的恒温发酵室里,空气中充溢着酸香的发酵气息。狭长的室内,排列着盛满发酵物的醋缸,缸内黏稠的汤汁偶尔冒个泡,似乎在不紧不慢地述说着老陈醋鲜活的历史。郭俊陆走过来,拿起一个木制的勺子,大约有半人多高。
他说:“我们做醋的人,从来不把这些物料看做无知无觉的死物,它们和我们一样,是有生命的。”郭俊陆将木勺插进一个酵缸。“请大家注意看这个酵缸和周围的酵缸”。他两手用力在酵缸里搅拌了几下,停下手,再看酵缸里面的发酵物,一时间加快了冒泡的频率,不一会就像加了柴的粥锅,翻动起来。而几乎同时,这个被搅拌过的酵缸旁边,另一个没有被搅拌的酵缸,刚才还是不紧不慢地偶尔冒个泡,此时,却在并没有人搅拌的情况下,加快了冒泡的频率。接着,也像开锅似的翻动起来。不仅如此,那个被搅拌过的酵缸周围,其他酵缸也都开始了这个由静到动的过程。
人们惊讶地看着酵缸,询问郭俊陆是怎么回事?他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们这里来过许多的专家学者,他们都无法解释。依照我们自己的理解,它们是有生命的,它们之间是有交流的,是有信息传递的。可不要说它们无知无觉,它们也在跟我们交流,能够听懂我们说的话,我们一辈辈的老醋工,每天面对它们时,会用美好的语言夸赞它们……”
老郭讲完这些,笑着对身边的醋缸们说:“欢迎些尊贵的客人。”然后他又对我们说:“你们看,它们都很欢快,在欢迎大家。”
在人们的笑声中,我驻足观察,那些醋缸果然加快了冒泡的频率,有的还汩汩地翻动,真似在与观者无声地互动。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笔者写出的以上这段文字,连我自己也会以为是一段美丽的童话故事。但它确实是真实发生了。
“生命”一词,在今天这个科技发达的时代,它的奥秘,不断被新的科学成果所解析、破译。最新的量子力学研究成果关于信息传递的实验,让我们对生命和意识的概念,有了新的理解。量子力学证实,量子存在纠缠现象,量子纠缠、塌缩与人的意识密切相关,这一方面的研究实验成果,证实了人的意识,是能够影响到物质世界的。意识的参与,会使中性的物理世界,有了倾向性的选择。物理世界,宇宙本身,是不是有意识?这种意识是不是属于生命的范畴?这个更为复杂、更为深奥的道理,依然留给科学家们去陈述和解释,我们仅仅关注成果本身就够了。物质世界的量子纠缠,一旦有人的意识加入,就会有定向的改变,这是一个令人类困惑又惊异、惊慌又振奋的成果。它解释了中国古代的一个普遍的认知,即:物质世界并非无知无觉。
中国人自古以来的一个理念,人不是孤立于自然之外,人与自然同为一体(宇宙大爆炸理论已经证实,人体的基本微粒与物质界的基本微粒,同出于大爆炸瞬间),这也就是先哲们体悟的天人合一。
天人合一,是晋中文化乃至中华文化的精髓之一。在晋中,不论是建筑形制还是审美摆布、不论是商贾之道还是四时农耕,无不贯穿着人天不二的朴素思想。这是一个自古营造,传承下来的文化氛围。不能不说,有了这一氛围,才有了晋中文化,有了这一氛围,才衍生出了“醋文化”“晋商文化”“宅居大院文化”和有别于其他地方的民俗生活。人与自然浑然一体是天人合一的具体解读,它不仅是理念,也体现在晋中人的建筑上,那些驰名中外的大院和古城自不必说。在绵山,那些依山而建的道观、寺庙、山洞,与山体融为一体,其景致之美,如临仙境。站在绵山大罗宫道教建筑群下的广场上,迎着一面高耸入云的山体,人显得异常渺小。蓝蓝的天空被那厚重的大山遮去了大部分视野,变成了高远深邃的背景。一层层重檐歇山式殿宇,覆盖着蓝色的琉璃瓦,漫壁而上,如同镌刻在山石峭壁上的高浮雕,宏伟、震撼地冲击着人的视觉。
气喘吁吁地一口气登到大罗宫顶层,面对山峦虚空,层林沟壑,顿觉身后的泥塑仙神已从神台上走了下来,与我同在,伸手可共揽一缕白云,弯腰可共掬一溪山泉。此时,天,举手可触;地,探足可及,心与绵山浑然一处,似乎我的心跳既是绵山的心跳,我的血流亦是绵山的血流。山风,激荡着重耳对介子推的呼唤,阳光,融化了历史和时间,恍惚之中,竟不知此刻是何年。
在大罗顶做了一回“神仙”,而神仙终是要“下凡”的。顺着楼梯走下来,墙上几幅褪色的照片吸引了我的目光。照片上一群男儿汉子袒露上身,披着红锦,头上佩戴柳枝圈帽,正在同舞着一个什么仪式,这是什么?导游告诉我,这是前几年绵山祈雨的照片。
雩祭?不错,是雩祭。一个消失了多年的传统农事活动,居然在这里仍然存活着。“雩” 音yú, 古代为求雨而举行的一种祭祀。
雩祭,自古有之。民初至今,科学世界观主导着我们生存的时代,把它归结于封建迷信。在今天看来,它的形式,属于“礼”的范畴。《礼记》和《左传》都有关于雩祭的记载。甲骨文研究的一代宗师王国维,也有关于“商汤二十四年,大旱,王祷于桑林,雨。”的记述文字。西周还专门设有掌管雩祭的司礼官。历史上影响最大的雩祭,是司马迁在《史记》上记载的汉武帝时期董仲舒于扬州主持的一场求雨仪式。历朝历代的史料之中,都有雩祭的记述,由此可见,求雨一事,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就这一仪式来说,剥去被我们今天认为的迷信外表,它的心理内核,一定是把这一形式当做人与上天沟通的渠道。
中国人敬畏上天、与天地和谐共存的理念来自于久远的远古时期,相沿承袭,直至进入文明社会。这一传统逐渐凝练并植入人们的日常生活。顺应自然,利用自然成为潜移默化的文化传统,二十四节气和农历的那些重要节日,都与天地四时紧密相连。但是,严肃不苟的礼仪,却是通常的三种,一是皇帝登基的祭天仪式,二是男女成婚时的跪拜天地,第三个就是雩祭了。这三种礼仪都是很隆重的仪式,因此,行此礼仪的时候,都要穿上与平日不同的服装,按照严格的仪轨或是约定俗成的仪式完成大礼。
谁说我们没有信仰?谁说我们没有宗教?这,就是中国人的信仰,就是中国人的宗教。几千年来传承不断的祭天、拜天、雩祭,承载着中华民族朴素信仰的部分功能。
在我不断地追问之中,我们从大罗宫顶走了下来,恰遇绵山三佳旅游公司的上级单位领导——宣传部副总杜国华先生,导游说:具体情况你问他吧,他是当年参加了雩祭的当事人。经过与杜国华的交谈,绵山的祈雨的大致是这样:天旱祈雨是绵山古来的传统,至今山上还有元大定年间“汾军太守谢雨祭文”碑。2001年,春夏大旱,几个月都不下雨,绵山上的草都枯死了。7月中旬的三天祈雨活动,都是他们公司的员工参加,大约有200多人。祈雨的三天还没结束就下了点小雨,三天以后又下了几次,山上的旱情解了。下雨前气象台的天气预报报的是没有雨,他们查了气象台的网站,也是一个月之内没有雨……
我问杜国华:“祈雨这事你信吗?”他说:“我那时才刚二十来岁,参加工作时间不长,起先也不信,可人家(阎吉英老总),要求去,咱也不好不去,跟着去呗。三天以后下了大雨。
绵山的三佳公司老总叫阎吉英,当初做焦炭起家,在国内外都有了名气,上世纪90年代绵山荒芜,百废待兴,承包荒山,修筑道路,恢复人文建筑,开发旅游,于是才有了如今绵山的规模,可以说,阎吉英是介山地方上的建设功臣。可惜,在我们到来之前的一个月,他因病去世了,从而打消了我要见一见他的念头。若能亲耳听听他举行雩祭的前因后果、缘起心态,我想,绝不会是“封建迷信”四个字就可以简单概括这一古典仪式的。
我们的基因里面,存留着中华民族早期与大自然打交道的历史积淀,许多意念积蓄下来,并在传承中不断地做着修正。雩祭千年不衰,且从概率上来说,大部分有关雩祭的史料记录,结果是下了雨,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文化现象。我们都知道,环境决定意识。我们生活的物质世界,决定了我们的思想。我们所持有的观念和思想,都是外界环境影响的结果,按照牛顿第三定律,作用力与反作用力是相等的定理,人的意识受外界客观世界的影响,意识就不能反过来影响客观世界吗?大自然在用它的方式与人类交流,晋中的先人祖辈,凭天人合一的直觉和朴素的情感,创造出雩祭这个与天沟通的仪式,实现了人与上天的对话。
雩祭,是人类面对上天富有情感意义的仪式。
这让人联想到老醋人郭俊陆,他指着醋缸说的话,更加意味深长:“可不要说它们无知无觉,它们也在跟我们交流,能够听懂我们说的话,我们一辈辈的老醋工,每天面对它们时,会用美好的语言夸赞它们……”
这是生命与生命对话!
小而晋中,大而中国。文化的历史,就是在生命的对话之中落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