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民进艺苑  >  文学

杨立新:顶针续麻说台词

发布时间:2017-06-28  来源:

放大

缩小

  曲艺是说唱艺术。说唱艺术没有其他艺术门类的表现手法丰富,所以曲艺在说的词唱的曲上格外下功夫。京韵大鼓的《丑末寅初》是一个脍炙人口的唱段,它不但曲调优美唱词也非常精彩,其中一段形容樵夫的唱词格外别致:“打柴的樵夫就把那个高山上,遥望见,山长着青云,云罩着青松,松藏古寺,寺里隐着山僧,僧在佛堂上把那木鱼敲得响叮当,他是念佛烧香。”这样的词唱起来上口,听起来好听,观众还过耳不忘特别容易记住。这种后一句的第一个字压住前一句的最后一个字的写法叫“顶真”,也叫“顶针续麻”。

  顶针续麻是从生活演变来的。老时年间,人们穿的鞋大都是家里的女人手工做的布鞋,鞋帮用布做,鞋底也得用布做。妇女们将平常生活中留心积攒下来的新旧零碎破布——铺衬儿,用糨糊一层一层的粘在木板或平整的什麽家具上,等到粘在一起的十几层铺衬儿干了以后从木板上把它揭下来就做好了“袼褙”。把袼褙照着事先比量好的样子剪成鞋底形,再在边上用糨糊沿好白布边,一层一层的摞在一起,“千层底”就初见雏型了。纳鞋底的时候女人们左手握着鞋底,右手拿着锥子和针鼻儿里穿着麻绳儿的大针,用锥子在底子上扎出一个或几个针眼儿,再把引着麻绳儿的大针从眼儿里穿过去拉紧,这个时候手指上的“顶针儿”是不能少的。顶针儿实际上就是戴在手指上的一个活口金属箍,有铜做的也有铁和铝作的,顶针儿上有一个一个的小麻坑,以便在顶针的时候不至于滑脱伤了手指。一根麻绳儿是不可能纳完一个鞋底子的,鞋底儿纳到一半接麻绳儿时更是不能结疙瘩挽扣儿的,因着疙瘩结在鞋里硌脚,结在鞋底外太突出,没几天麻绳儿就磨断了。这时候妇女们会把麻绳儿从针鼻儿里褪出来,把麻绳的拧劲松开续上麻坯子,再用打麻绳儿的“拨棱子”在另一端吊住旋转让麻坯儿拧上劲,麻绳儿续好认上针就可以继续纳鞋底儿了。

  “顶真续麻”非常形象地成为了一种修辞方法的名称,意即用前句结尾的字词作下句的起头的字词。“顶针续麻”是俗称也就是通俗一点的说法,但确实很形象很贴切,这种句头句尾字词相叠确实很象续麻,比顶针还要准确。这种写法也常用在诗或词中,用得好不仅词句华美,而且还会把所描写的感情步步推进,使之节奏明快更加感人。元代马致远的《汉宫秋》中有这样一段唱词,词 牌是“梅花酒”和“收江南”,把它抄录的长一点以便欣赏:【七兄弟】说甚么大王、不当、恋王嫱,兀良!怎禁他临去也回头望。哪堪这散风雪旌节影悠扬,动关山鼓角声悲壮。 【梅花酒】呀!俺向着这迥野悲凉。草已添黄,兔早迎霜。犬褪得毛苍,人搠起缨枪,马负着行装,车运着糇粮,打猎起围场。他、他、他,伤心辞汉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他部从入穷荒;我銮舆返咸阳。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蜣;泣寒蜣,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 【收江南】呀!不思量,除是铁心肠;铁心肠,也愁泪滴千行。美人图今夜挂昭阳,我那里供养,便是我高烧银烛照红妆。《汉宫秋》中的汉元帝,为御外侮远嫁王嫱于匈奴, 王昭君启程出塞,汉元帝相送在咸阳城外灞桥之上。元帝与王嫱玉觞捧罢阳关响起,万千别情涌上心头,此一去即是生离亦是死别。一段“七兄弟”“梅花酒”接“收江南”的唱段,端地是字字着色、句句生情、节促音哀、沉痛欲绝。在这里首尾相接、回环相生的叠句——也就是“顶真”的笔法起到了重要的抒情作用。

  大凡受过台词训练的人,都熟知一段为训练声母“b”“p”而设计的教学绕口令:八百标兵奔北坡,北坡炮兵并排跑,炮兵怕把标兵碰,标兵怕碰炮兵炮。但前几年听到一些中戏的毕业生嘴里的“八百标兵奔北坡”有了不小的变化,第二句将原来的“北坡炮兵并排跑”改成了“炮兵北坡并排跑”、更有“并排炮兵北坡跑”的说法。这一小小的改动使得第三句“炮兵怕把标兵碰”也显得很不舒服了。别瞧只是将一个词挪动了一个似乎无关紧要的位置,但它打乱了原有的那种“顶真”写法的节奏与韵致,听着就失去了原有的流畅和精巧设计的韵律美。知道了顶针续麻你会明白,这样一段脍炙人口的绕口令其实是经过精巧设计的,随意改动一下也许你并不觉得有什么区别,但就此以讹传讹流传下去,后辈人将永远不可从中品味出那种不可言传的音韵美感了。

  由此也想到了我们人艺的台词,一直以来我们的台词是有几个要求的。首先是“听得见”或称“听得清”,第二个要求是“听得明白”。你在台上说台词,下面的观众要听得见,这个能力应该在当学生的时候就已经解决了,话剧是靠语言来表达的,如果演员在台上说台词观众连听都听不到,一切都无从说起了。听得明白是一个表达问题,经常有导演问演员你这一段台词说什么呢?你说这一段台词是要干什么呢?也常会有演员在说台词的时候把斯时斯地人物的“动作”丢掉了,所以演员说了一段可能很“漂亮”的台词,观众不知所云是常有的事。要紧紧抓住人物的“动作”、“目的”和行为逻辑,在不丢掉“动作”、“行为”的基础上把台词说好才是真正的说清楚了说明白了。林连昆老师有句名言:在台上说人话其实是很难的。

  第三就是把台词说漂亮说好听,这样的例子很多。京剧为了传承这样的精彩,把和戏剧主旨有紧密关联的主角的台词上韵而为“韵白”。“一招一式”都不可随意处理,必须按照特有的轻重缓急、高低起伏“格式化”地“上口”处理。并冠之以“千斤道白四两唱”以示“白口”的重要和不容易掌握。有这样的“韵白”观念为严格的尺度,连现代戏的白话的“道白”都非常精彩。时至今日我每每听现代京剧《红灯记》中李奶奶的“痛说革命家史”一段,还要“头皮发麻”激动不已。

  戏曲采用的是“唱念作打”兼具的表演形式,我们话剧是生活化的表演,我们的表演是没有程式化的“格式”的,所以没有“一招一式”的韵白段子。但精彩的例子也不胜枚举。当年刁光覃和董行佶两位老前辈在《蔡文姬》第四幕中,关于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和四言诗、五言诗、七言诗的大段对白也可堪称“经典名段”了,文白间杂、诗话互衬台词使得整场戏的语言,将音韵与节奏的美感表现得淋漓尽致,荡气回肠,使一段情节简单的戏剧段落,通过演员的表演达到了极高的审美的境界!董行佶先生是话剧演员,但在朗诵方面有着极高的声望,他朗诵的诗歌、散文、长篇小说连续广播一直被视为广播艺术的精品,因此他一度还兼职着北京广播学院的播音教学工作,看他的舞台表演同时还可欣赏那极具美感的台词。

  其实单就语言来说,所需掌握的技术要素并不复杂,算来与音乐有些相似,无非是轻重、高低、快慢而已。但这“六字真言”若能在你的“口中”运用的自如流畅、游刃有余那可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解决好的。更何况话剧演出不是诗歌朗诵会,说好台词仅仅是表演的一部分,还有着人物、性格、职业、身份、等因素需要演员掌握,还有着人物关系、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动作、行为、目的等等需要表现,所以说好台词即是个基本功的问题,同时又是个“终极表现”的事情。这些年来,我们的中青年演员中也不乏台词表现能力优秀而为表演大增其色的范例,如徐帆在话剧《阮玲玉》结尾时,阮玲玉站在舞台前沿那段凄婉哀怨的“告别辞”;再如《万家灯火》尾声之前,宋丹丹扮演的何老太太与观众和已故的“老头子”那一段掏心窝子的倾心交谈;还有刚刚创作演出没几年的《窝头会馆》,结尾时何冰扮演的苑大头的大段独白,无不是既展示了演员的语言功力又为整场戏的演出划上了完美而亮丽的句号。

  我们回想一下《万家灯火》尾声之前宋丹丹的大段独白何其精彩。她叫大闺女拿来了丈夫的照片,不无自豪的跟儿女们说“瞅瞅,你们爸爸,大号何宗祁。年轻的时候,漂亮!人物!”一边说着还一边顺手摩挲了一下镜框上的浮土。这时,一束追光打在何老太太身上,周围的一切全都隐去了,何老太太继续跟观众慢慢絮叨着:他们爸爸这人哪,特好干净!多咋一进了这院门,就介这窗根底下抄起把掸子,脚、腿、身上,拐打来拐打去且挨那儿拐打哪……”借着细致地慢慢悠悠地夸耀丈夫爱干净这一个优点,何老太太对丈夫的爱戴和骄傲表现得惟妙惟肖,同时她也走到了观众的面前。然后,宋丹丹从容地把前面的情绪放下,慢慢儿从头说起:“他们何家祖上是丰润人。我十六岁上嫁到何家。转年冬天我就生了老大,这底下一溜——七个。”仅仅四句她由慢到快,逐渐地催上来。尤其是说到“老大”俩字之后根本没留气口,而是到了“一溜”之后她突然停住,伸出手,捏起三个手指头,摇动了几下略带骄傲地:“七个”。继而带着笑地往后一甩手:“最后尾儿就落下这四个”那是一个多么有着丰富含义的笑啊。录像里还能看得出来,她的眼睛里是含着眼泪的,一个七八十岁的母亲,说起当年“没落下”的三个孩子,因为久远可能已经不是很动感情了,但那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啊!带着笑的悲伤有悲伤,也有为能活下来的四个孩子的庆幸和骄傲。借着这种深深的挂着笑容的痛楚她接着慢慢的说道:“三十九岁上——他爸爸就走了”说到这里,何老太太用笑容掩盖了一下自己内心感情的涌动。但她还得说下去呀,于是她伸出了四个手指,摇动了几下终于说出了:“我守了四十年的寡……”这一下她忍不住了,终于用手将口鼻一起捂住,将那已冲到口鼻处的哭声捂在了手心里……叫自己不能在“众人”面前失态。紧接着她把手往后一甩,用贯口的速度,几乎连贯着没有标点符号地,说出了后来的事情:“最难受的时候唉,就是他爸爸走的那阵儿。临死前撂下话儿了,告诉让给送回老家喈。哪儿那么容易呀!你男人死了、何家破败了、你一寡妇拉扯着一堆孩子,人都是势利眼!”说到这里,她用了一个大停顿,这停顿把“势利眼”当时给她带来的难处、苦处“空”了出来,留给了观众,并给观众留出了充分的想像时间。然后,她用这个空间进行了一次表现手法的转变,把观众扔在了一边儿。稍稍变换了一点角度,倏忽间就把那个爱干净、人物、漂亮的“他爸”拉了出来:“甭管多难,我把你送回去了。多咋我到了你那一步,我可不给孩子添那么多麻烦。宗祁,我对得起你们何家了!这么多孩子我都拉扯起来了,我一个人把他们培养成人了!”——面对着已经死去三十多年的亲人,真实的“何老太太”会有多少话要说啊。但话剧演出是有时间限制的,既要言简意赅又要点睛给力。几句话就把何老太太对早自己先去的老头子的思念、他“回老家”的遗言给自己留下的难处、自己拉扯几个孩子的不容易、孩子长大成人了当母亲的欣慰,全都表现在了里面。最后,何老太太还不无娇嗔地明白了老伴儿的“暗示”:“你呀,这是招招着要带我走呢。”转瞬,毅然决然地下定决心:没住上新房——我哪儿也不去!!!收的干吧利落脆,并且紧扣主题。每每演到此观众掌声那叫鼓的痛快。为精彩的台词而鼓;为何老太太的“人生”而鼓;更为演员准确丰富幽默松弛的精彩演出而鼓!

  《万家灯火》演出的时候,我演的老田是被何老太太“轰出去”的,何老太太后面的“独角戏”我从来没有在舞台下看过。写到这里从网上找出视频来看,一看就看了三四遍,但用文字来形容表演中的台词处理实在是太难了,也是由于宋丹丹这段戏的感染,我写了这么多似乎与顶针续麻没有关系的内容。好像话题有些扯的远了,但是,无论话题远近,台词是话剧的主要表现手段,说好台词是表演的基础,反过来说,台词真的说的“好极了”,表演绝不会差!

作者:     责任编辑:张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