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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味中的长江三鲜

发布时间:2017-09-25  来源:《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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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得西施国色真

  描写鲥鱼的古诗词要更多一些,譬如王安石和苏东坡就专门写过。历史地看,刀鱼是藏在民间的小家碧玉,鲥鱼则天生一股福贵气,可以作为贡品,孝敬皇上他老人家。明朝诗人何大复写到了“五月鲥鱼已至燕”,代价是什么呢,“白日风尘驰驿路,炎天冰雪护江船”,必须是快马加鞭往京城送,然后才可能“银鳞细骨堪怜汝,玉箸金盘敢望传”。另一位明朝诗人于慎行也有这样的描写,“六月鲥鱼带雪寒,三千江路到长安,尧厨未进银刀脍,汉阙先分玉露盘”,意思都差不多,远在北京的皇帝想吃点鲥鱼不容易。

  康熙爷六下江南,乾隆爷六下江南,你不能说他们是为了赶过来品尝长江三鲜,但是真要在小说里这么写上一笔,电视剧中如此演上一段,也不能算什么大错。宋梅尧臣有《时鱼诗》:“四月时鱼跃浪花,渔舟出没浪为家”,时鱼就是鲥鱼,捕鲥鱼的热闹跃然纸上。明末清初吴嘉纪的“船头密网犹未下,官长已鞴驿马送”,活脱一幅官场逢迎拍马的清明上河图。

  时令到了,大快朵颐的日子也就到了。如今想食长江鲥鱼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今人不是古人,没有口福解馋,不妨先念几句古代名家的诗过过瘾。“鲥鱼出网蔽江渚,荻笋肥甘胜牛乳,百钱可得酒斗许,虽非社日长闻鼓”,这是王安石的。“芽姜紫醋炙银鱼,雪碗擎来二尺余,尚有桃花春气在,此中风味胜莼鲈”,这是苏东坡的。当然,还是清朝的郑板桥写得最直截了当,“扬州鲜笋趁鲥鱼,烂煮春风三月初”。

  和刀鱼一样,长江中的鲥鱼也基本绝迹了。看晚清和民国的旧小说,无聊文人在南京雅聚,只要是赶上了季节,你去看过中山陵,游过玄武湖,然后再去夫子庙,随便找家像点样的小馆子,都可以热气腾腾地现蒸一盘鲥鱼端上来。时令菜的特点是过时不候,你必须得赶巧,必须要事先做好功课,一定要有时间观念,早不行,晚也不行。

  小时候,父亲给我讲鲥鱼的学问,说这家伙就是海里的鲞鱼,是天生的旅行家,喜欢东游西逛,说它在海水里为鲞鱼,到了长江中辄为鲥鱼。换句话说,鲥鱼就是鲞鱼,鲞鱼就是鲥鱼。俗谚有“来鲥去鲞”,很多年来,我一直对这样的观点深信不疑,也曾在餐桌上跟别人卖弄过。后来才弄明白,所谓鲞鱼,尤其是我们经常要吃的苏州特产“虾籽鲞鱼”,看形状差不多,其实不是一回事儿,根本沾不上边。鲞并不是指一种具体的鱼,所有剖开晾干的鱼都可以叫鲞鱼。

  江南人所说的鲞鱼很可能是“鳓”,查百度,这个鳓鱼又叫曹白,长相和长江鲥鱼差不多,味道也像,也是烹调时不去鳞,因为它们的脂肪都在鱼鳞下面,鳞千万不可破,破则脂流味减,生生地糟蹋了好东西。鳓鱼长年生活在大海中,在江浙一带常常被加工成鱼干,父亲生前最喜欢用它来下酒,还是隔水蒸,加点葱姜,拍两个鸡蛋在里面,这样可以吸去一些咸味,口感会更好。

  错误的印象有时候会祸害我们一辈子,虽然鲥鱼和鲞鱼无关,也不是“鳓”,但是父亲说的故事,起码还有一部分是对的,这就是鲥鱼是天生的旅行家。为什么它叫鲥鱼呢,拆开“鲥”这个字就足以明白,到时间会来的鱼叫鲥鱼。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长江三鲜都是“时”鱼。要讨论它们,既离不开时间,也离不开空间。鲥鱼进入长江的日子与刀鱼差不多,它的体力好,游得也远。据说它真正的产卵地,应该是江西鄱阳湖,因此理论上,鲥鱼的捕捞区域,可以包括整个长江中下游。厉害的鲥鱼可以逆水再往上游,游到洞庭湖,最极端的例子甚至能够游到宜昌附近。

  按照书上的说法,长江鲥鱼中味道最鲜美的,应该从南京到马鞍山这一段,特别是在当涂到采石这一区域,理由是再往上游,体力消耗太大,营养成份已经不够了。这让人想起了女运动员的故事,据说刚怀孕的女人体力最好,因此运动学上有一种故意,就是计算好了准确日子,让女运动员在重大比赛多少天之前受孕。鲥鱼为什么不是在长江的入海口味道最好,原因就是它还没完全做好产籽的准备。真正经过了长途跋涉,游到产籽区域,力气已经用完,鲥鱼在长江下游是宝,到了长江中游便是草,人老珠黄不值钱。

  书上的说法不可不信,当然也不能全信。反正我小时候,鲥鱼已经不太容易游到南京,能享用的鲥鱼都是从镇江运过来的。那年头也没什么快件公司,菜场上基本上也不会卖,它太昂贵了,属于奢侈品,而且不易保存,说坏便坏了。我印象中,鲥鱼都是人家送的,要么从江阴送过来,江阴是我母亲的老家。要么从靖江送过来,我母亲有学生在那边,反正能够吃到的原因总是很偶然,突然有人过来了,拎着一条鲥鱼,进门便扯着嗓子嚷开了:“趁新鲜,赶快做出来,赶快。”

  记得有一位镇江的年轻人,连续几年都会送鲥鱼过来。他是个喜欢读书的知青,不停地到我们家来借书还书,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到日子准能弄到鲥鱼,弄到了立刻往南京赶,直奔我们家,如果我父母不在,他会指挥保姆赶快加工,一点都不见外。说起来也是无亲无故,不过是一位喜欢看书的年轻人,可他跟我们家的关系,就像真的亲戚一样,或者套用当时样板戏《红灯记》中李铁梅的唱词,“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可他比亲眷还要亲”。

  年轻人喜欢读书,因为喜欢读书,经常到我们家来借书看。因为经常借书,可能觉得总是跟人家借书看,无以回报,因此到了有鲥鱼季节,舍不得独自享用,一弄到鲥鱼立刻往我们家奔。很显然,他插队落户的地方,是可以捉到鲥鱼的。我母亲常说这孩子真是个厚道人,每次都说要给钱,一定要给钱,可他坚决不肯收,说自己也不是花钱买的,既然他没花钱,怎么可以收我们家的钱呢。

  说老实话,年轻人的鲥鱼究竟什么来头,他怎么就弄到手了,一直也没真正搞清楚过。由于交通不便,等他匆匆赶到我们家,多少都会有些不太新鲜。如果天气太热,味道就不对了。有一次,好不容易蒸好端上桌,干脆是不能吃,已经有点臭烘烘,只好闻了又闻,然后倒掉。我父母觉得非常可惜,这么好的鲥鱼,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说起来,已是四十年前的旧事,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吃昂贵的鲥鱼,我毫无流口水的感觉,反倒是要想到那个喜欢读书的年轻人。现如今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年轻人,没有书读,又特别想读书,为了读书,到处找书看。这样的年轻人和真正的长江三鲜一样,几乎已经绝迹,已经不存在。没书读的时候拼命想读,真有书读了又反而不读,既是一段历史,也是一种现实。有人说“文化大革命”时年轻人都不读书,事实当然不是这样,我年轻的时候,从来没什么读书节,也没人会号召读书,可是身边总还会有些货真价实的读书人。

  2015年6月30日的《新闻晨报》曾报道,长江鲥鱼近30年不见踪影,专家据此得出结论,它已经功能性消失。什么叫功能性消失呢,根据学术界通行说法,目前这种情况只能暂时判断为“功能性”灭绝,如果接下来20年仍无法找到它们的踪迹,那么就可以判断这种鱼彻底绝迹。

作者:叶兆言     责任编辑:邵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