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那座木桥
一个人的人生之旅,不知要跨越多少座桥梁。我在小时候,经常听见村中的长者教训晚辈:你懂什么,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 似乎一个人的见识,是与过桥的多寡成正比的。这话显然说得有点绝对。不过,桥梁对于人生,确乎非常重要。我们赖以生存的大地,有突兀处如山峦,有塌陷处如峡谷、沟壑、河流。这就造成了我们生活的诸多不便。有了桥梁作沟通,本来坑坑洼洼的大地,就显得平坦得多,从此地到彼地,从此岸到彼岸,就不知省了多少的力。
我自忖所跨越的桥梁,实在不计其数,但留下印象的似乎不多。一般的桥,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没有必要往心里记。正如人生,需要走的路很长很长,但真正紧要处也就那么几步,这几步自然是事关人生大节的,需得牢记于心。桥也一样,一百座一千座地踏过去,能记下来的也就那么几座,甚至一座。许仙和白素贞,刻骨铭心的一定就是断桥,这是他们一辈子都忘怀不了的。至于我,一生无大起大落情节,虽有一点故事,却都平淡如水,回忆所过各种长长短短的桥梁,唯有家乡那座简陋木桥,能时时在我脑海浮现,并且常常在我的梦中引导我,摇摇晃晃地走进生我养我的那个古朴村落,走进属于我的那些往昔岁月。
家乡的木桥,印象中就那么几根木桩撑起三五节桥板,像是某位画家不经意的几笔勾勒,东倒西歪,毫无章法可言。但它却是我们村子一道重要的风景,是每个村民人生之旅中一段重要章节。我们村子后面是连绵山峦,前面则是一条河流,长藤般将村子紧紧缠住。河上那座木桥,无论从何种角度看去,都非常地引人入胜。尤其是朝阳初上或夕阳西下时,河面是波光粼粼,桥就像一道彩虹,在天地间一闪一闪,此种情境,如果是丹青妙手得见,心里不羡煞才是怪事。这桥不仅凸显了我们村落古朴的美,同时又是我们村子与外界联系的纽带,没有哪个村民,不感觉到它在自己生活中的重要位置。
村中的孩子,要走到村子外面去,首先一步,就得踏过这座木桥。如果过桥的步伐还是扭扭捏捏,那么父母对于这个孩子的外出,总有一百个不放心。我母亲过世得早,我第一次过桥的情景,现在已完全没了印象。但是我在上小学时,因为学校是在离村子五六里外的一个镇上,过桥就成了我的家常便饭,每天必不可少。平时还好,怕的是寒冬腊月,桥上结一层厚厚的冰,人一旦踏上去,脚稍有不稳当,便有滑下去的危险。比我稍长几岁的姐姐为了我的安全,每次都一定要送我过桥才放心。姐姐送我过桥的一些镜头,我当时在脑子里一一录了像,数十年来,时不时都要放上一段。其实姐姐身子很单薄,每次我回头看她一个人往回走时,身子在桥上摇摆不定的样子,我的心里都很难过。这种难过一直延续到今天。今天,我想到当年站在彼岸向我挥手的姐姐,如今已是满头白发。可是我对于姐姐送我过桥的情谊,却不能报答其中万一。
人生总免不了一些遗憾。有一年,当我带着遗憾再一次面对瘦骨嶙峋的木桥,我不由得生发出一种感慨:这佝偻的桥身,多么像父辈们被生活的负担压得弯曲的脊梁,曾托过多少孩子走向生活的彼岸啊!
木桥太平凡,没有多少牵人情怀的故事,但它却是我们村子一个娱乐场地。夏日的中午,一些十一二岁的孩子,趁大人歇晌的时光,纷纷聚集到桥上,一个接一个,蛙似的向河里扑腾。桥高约丈许,河水之深也在两米上下,这显然是一项需要胆量的活动。这样的活动使孩子们欣喜若狂。小木桥承载不了这狂潮般的欣喜,便将其倾泻到河中,于是满河便开出一朵朵绚丽夺目的浪花。整个夏天,这浪花总是常开不败,给偏僻的山村平添一种蓬勃生机,给村民平淡的生活平添一种乡间独有的情调。如今每当我在电视中看跳水比赛时,心总是激动不已,我想到那座普通的木桥,或许就是我生命历程中最初的跳板了。
夏日晚间,桥上的情趣会更为浓烈,人们喜欢聚集在桥上乘凉,一边享受河风吹拂的惬意,一边倾听年长者的说古道今。有一次,我稍一分心,竟朦朦胧胧睡过去了。睡过去了就把木桥当成了家中的那张破床,不留意一个翻身,扑通一声,身子重重砸向河心。接下来,自然是一阵哄堂大笑。若干年后我想起这一跌,总是忍俊不禁,无论如何,它总算为当时枯燥的乡村生活,增加了一个生动的细节。
年年岁岁,木桥就这样承载着我们的欢乐,也承载着我们的迷惘与艰辛,在月光下默立,在风雨中飘摇。一双双赤脚板走过来了,又走过去了,桥板和脚板都磨起了厚茧。这厚茧是村民与木桥情谊的结晶。村民心中明白,木桥成了我们生活的重要依托。一旦山洪暴发,村民总是戮力同心,与洪水搏斗,不让木桥受到损伤。但洪水是无情的,木桥总有被洪水冲走的时候,桥没了,正常的生活秩序被打乱了,人们惶惶不安,于是只有重新架桥,把出现断层的生活重新衔接起来。
木桥虽小,却支撑着我们这个村落,风里雨里,走到了今天。我虽然已有多年未再去亲近木桥,但一种本能的牵挂与怀想,却无时无刻不在心里存在着。当我头上的白发写满沧桑,终于有了一次回乡看望木桥的机会。
但是,木桥没了。代之矗立于河上的,是一座巍峨水泥石拱桥。
很明显,时代前进的潮流,比山洪来得更为激烈。但我心中,仍免不了些微的伤感与失落,我太钟情于那座木桥,太钟情于小桥流水的田园风光。我不知道我当时的伤感与失落,在村民眼中是不是有点可笑。
后来我看见一个村民大步如飞从桥上走过,步伐沉稳有力,脸上充满了自信与期冀,一刹那,我忽然醒悟过来,这种沉稳的步伐,这种自信与期冀,已然逝去的木桥是绝不可能承载得了的。
我默认了水泥石拱桥的存在,同时也默认了村民对木桥的背叛。但我一时还不能从木桥情结中解脱出来,于是就想借助这篇短文,以表示对一座木桥的永久的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