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钟
回家的时候,我怀里抱着它,好像抱着旧时的时光。
轻轻拨动它的指针,指针指向整点时依然发出清脆的响声,这声音熟悉得让人想流泪。
30多年前的记忆似乎在这一刻都苏醒了,老屋、热炕、炕头上戴着眼镜眯着眼睛坐在那里发出鼾声的姥爷,屋里屋外忙忙碌碌的姥姥,外屋的水缸,灶坑里的苞米面饼,喷香的小鸡炖蘑菇,屋外的大黄狗,晒太阳的老猫,门口的轱辘井,还有那个穿梭在村里的无比淘气的假小子……
小时候的我喜欢到姥姥家,她家里温暖,没有呵斥和争吵,时间在那里总是缓慢的,我在那里总是舒服的,那不止有好吃的,还有一大群和我一样大的孩子,算起来,或多或少都沾亲,一个村像一大家子人。
上小学之前,每天混在姥姥家,和一群孩子一起玩,各种玩法都玩遍了,而且都玩出了新高度,反正姥爷姥姥不会说我的,每天天亮吃完饭就跑出去,找邻居家小孩,有时候,他们到我家来玩,一次,家里没人,一大群孩子在我家,发现了姥姥新买的一大包虾,我们尝了一口,味道不错,我索性就全分给大伙吃了,姥姥回来后,气得向姥爷告状,姥爷也是呵呵呵的笑,并不舍得教训我。
那口钟,就挂在姥姥家的北墙上,很高,对我们来说很神秘,每隔一段时间,钟声弱了,姥爷就踩着凳子,打开钟门,拿出一个像小弹弓形状的铁片,在指针旁边的小孔里转几圈,于是钟又当当的响起来。我十分好奇,很想试一试,姥爷严厉的禁止,这口钟,是我们孩子绝对不许碰的,小时候的我,只是远远的看着,从来没有接触它机会。
上小学以后,我回到父母那里上学,每到假期,必是在姥姥家度过的,进门第一眼,便看到这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钟。脱鞋上炕,那张旧炕桌还在,窗前摆着几盆叫不出名字的花,有的已经开了,炕头上,姥爷依旧坐着,笑呵呵的问,杨进期末考试考多少分?我早就爬上炕梢的被槅上,作了起来,不到半日,邻居小孩都跑来,迅速打成一片,开启了我无比美好的假期生活。
四年级,爸爸工作调到城里,妈妈也到爸爸城里的单位工作,无人照顾的我被安排到姥姥家附近的小学读书,和小时候玩的孩子一起上学,真是开心,姥姥村里小学的风气很淳朴,和我之前读书的镇中心校不同,老师和同学一点也不势力,对我很照顾,我迅速的适应了那里并交到了很多好朋友,农忙的时候,劳动课就是带着我们到玉米地里收玉米,同学怕我干不惯这种活,主动把我的任务承担了,学校还有读书课,老师总是表扬我读的书多,让我给同学们讲故事,表演背古诗。
中午放学,大家回家吃饭,沿着村里那条大路,走上十几分钟就到家了,电视里正演着《西游记》,每天中午两集,姥爷家是村里少数有电视机的几户人家,中午《西游记》播放的时候,炕上就坐了一排小孩,下午一点半上课,老钟指向1点10分的时候,我们还不愿走,西游记里孙悟空捉妖的故事还没有演完,无奈下午有课,只好悻悻离开,脑子里满是剧情,一时半会转不过来,那时候的我,每天都经受一次这样的折磨。
好景不长,父母在城里找到了房子,安顿好了家,我也将转到城里的小学上学,走的那天,哭得稀里哗啦,同学们送我很多礼物,说好以后也要联系,印象里,觉得那次似乎是我面临的第一次离别,感到不舍和伤感,而今,小时候的绝大部分人和事都模糊了,儿时的誓言犹在,守信的人却不知在何方……
到了城里之后,和姥姥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假期,节日里,我们全家去姥姥家,也只是呆上几天时间,匆匆而回。
姥姥、姥爷年纪大了,姥姥的腰更弯了,姥爷则整日里气喘吁吁,每晚姥姥给他用开水烫一个鸡蛋,那蛋香,想起来仿佛还飘在周围,而姥爷的病却没有因为这偏方而有所好转。
六年级的时候,妈妈生下了妹妹,在姥姥家坐月子,那个熟悉的大炕上,躺着妈妈和妹妹,姥姥弯着腰在外屋忙着,因为上学,我只去过一次,看到那个情景,既熟悉又陌生。
我上了初中,在学校里,开始新的生活,取得优秀的成绩,在老师和同学羡慕的眼光中,每日和竞争者暗自较劲,期待每一次考试都能够胜出,农村,姥姥和儿时的往事,渐行渐远……
初三那年,正值中考,姥爷听说,不知从哪里买来补脑的口服液,不知是不是它的作用,我竟然意外的考上了重点高中,而此时,姥爷的身体却每况愈下。
后来,姥爷住院了,最初在鞍山,后来转到辽阳,在我家附近的中医院,妈妈每日送饭,我有时候也去。
走过那条窄窄的小街,正午的太阳照得人晕晕乎乎的,提着饭盒的我心里想东想西的,走着走着就到了,医院里姥姥照顾姥爷,妈妈在说着病情,无外乎很严重,肺都已经烂掉之类的,听得我毛骨悚然。
高一那年,姥爷去世了,晚上的时候,走在医院的病床上,那时,姥姥在我家院子前搭建的小屋里,没有表情,只偶尔用手帕擦眼睛,眼睛周围有些红,她说:“活着再怎样也是个伴……”
姥爷走后,农村那间老宅就卖掉了,姥姥住在我家,那口老钟,也搬到了我家。
几经辗转,我们先后住上楼房,几次想要扔掉它。
我结婚后,有地下室,这口钟便放在了地下室里,一放就是12年。
上个月,结婚时的房子卖掉了,整理地下室的时候,这口钟被儿子看见,11岁的他正是当年我第一次离开农村,第一次面临分离的年龄,儿子和这口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老钟一见钟情,听到依然清脆的响声,他兴奋不已,钟被挂在了他每日学习的书房,听滴滴答答钟摆走动的声音,我和儿子一起在书房读书,这三十年的光阴,似梦,似幻,看着挂在墙上的老钟,久了,竟分辨不出那是儿时,还是现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