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贫,我们兄弟姊妹五个,依赖母亲十个指头维持生活的,这样一来,不但不能再进学校,也不能不解决一家的生活问题了,才跑到上海来帮助蒋观云先生(他的原名记不起来了,那时他又自号智由;他是蒋尊簋的父亲)编辑《选报》。
那时(前清光绪二十八年),上海是维新派集中的地方,维新派是和平改革派,戊戌党人里“硕果仅存”的张元济先生就在这里,隐然是个龙头。革命党呢,露面的只有章炳麟先生。
蒋观云先生是维新派,《选报》不过选取各报里国内外的重要消息,加一篇论说批评批评政治,形式还是线装书。
我帮助蒋先生编辑。选报,不久,资方的赵祖德先生(他的别字和我相同,都叫彝初。见面,我称他彝初先生,他叫我彝初兄。后来我改为夷初。)想再办一个刊物,和我商量,就出了一份《新世界学报》,编辑写文的是我的老师(陈黻宸先生)和同学(汤、杜),不免要带点革命思想给读者了,但是真也‘微乎其微”,因为刊物虽办在上海的外国租界,但却要公开行销到内地去,自然不能“畅所欲言”了。
这时,正是清朝的政治日见腐败,英、德、俄、法、日本等帝国主义在中国“为所欲为”的时候。因为庚子以后,清朝的帝、后和“权贵”都怕他们,正是“唯命是听”了。
但是,知识分子对政治改革的要求,日见加强,革命思想,灌输到知识青年,也象油在水面扩充不止,因为革命党在日本出版的鼓吹革命的刊物,在上海固然容易看到,内地也秘密输入的了。孙中山先生领导的革命行动,常常给人们不断地刺激。庚子年,唐才常弟兄在汉口起事被杀(唐先生弟兄死后,他的家属住在上海虹口什么路的隆庆里,他的大儿子唐蟒〔圭良)年纪比我小几岁,我们很要好,一天。他约我和杜士珍同到他家,拜见了他的七十岁的祖父,这位老先生要哭不哭,一种说不出的悲惨样子,摸着圭良的头(那时圭良活象一个寺院里的小沙弥)托我们替他照管照管,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出(原来,圭良还有九十岁的曾祖母在上头,唐先生弟兄的死信还瞒着她呢)。)也给大家很大的冲动。在上海的维新派或革命派,除了文字工作以外,遇有外交上的事件发生,又是一个工作的机会,因为在上海租界上,我们还可以昌言无忌。那时,清朝虽则也有象胡适考据过的“校事”,却还不懂希特勒、墨索里尼的那一套,差了蔡钧做上海道,叫他来侦探革命党,结果,《苏报》的案子,还碰了一鼻子灰。
我这时年纪不到二十岁,遇到法国对龙州、俄国对奉天这些事发生,张家花园(现在的泰兴路南段就是张家花园遗址)开会总去参加的。张国开会照例有章炳麟、吴敬恒、蔡元培的演说,年青的只有马君武、沈步洲也夹在里面说说。遇到章炳麟先生的演说,总是大声疾呼的革命革命;除了听见对他的鼓掌声音以外,一到散会时候,就有许多人象蚂蚁附着盐鱼一样,向他致敬致亲,象征了当时对革命的欢迎,正象现在对民主一样。
后来,赵先生又别有企图,我们师生也各有各事,就散了。《新世界学报》也就中止。
汤尔和往日本学陆军去了,奉天事情紧急的时候,留学日本的学生“鼓噪”了,组织义勇队,要回国来,情愿和俄国开战,先派了汤尔和、钮永建回来,向北洋大臣直隶总督袁世凯申说意见,到了保定,见了袁世凯,袁只给他一个电报看,他们的任务就终止了。因为清朝已得了报告,说他们是革命党,有密令则袁世凯逮捕。当时,我在杭’州,得到消息,尔和已“被杀”了,急忙打电报给杜士珍,叫他来商量,我们怎样去处理他的后事。又给袁世凯“幕府”里一位魏少棠老先生去信问问情形(这位魏老先生。是和林琴南翻译小说著名的魏易的叔父,也是尔和的长辈),得他的复信,说没有这回事。原来,他们想通过魏老先生和袁世凯说话,魏老先生劝他们快离保定罢。
我因家庭生活的负担关系,往来杭州上海,教书写文。那时,一位广东人邓实先生(别字秋枚),独自办了一份期刊。叫做《政艺通报》,约我写文。后来他更有兴趣了,又约我和他的同学黄节先生(别字晦闻,他们都是康有为的同学简朝亮的弟子,晦闻后来在北京大学任教授)办了一份期刊,名目是《国粹学报》。这个刊物有文艺复兴的意义,而鼓吹民族主义的革命很卖力气,居然风行一时,柳亚子、陈佩忍、章炳麟、刘师培都是革命分子(刘师培后来拜了端方的门,并且袁世凯想做皇帝,他竟加入了筹安会),也先后加入写文。柳亚子、陈佩忍发起组织南社,做同盟会的外围,我也加入了。这时,我正学做诗,读了一本《孙逸仙》,就胡诌一首七律,现在只记得末了两句是;“一击满湖烟雨破,谁家天下举杯看。”因为在杭州游西湖船里做的,所以就把满湖两个字双关用了。
我是二十岁(前清光绪二十年)结婚的,那时,胆子却不算小,自己做了一副新房联对,现在也记不起了,末了大概是“卿桴独立鼓,我揭自由旗’。明年,汤尔和结婚,我送他一副新房联对,记得上联的末了是:“快播革命种”,都在杭州裱画店裱出来,却没有遭到危险。因为当时没有特务。
以后,我在杭州、江山、诸暨、广州做了几年教员,在江山县立中学堂,遇到一件有关革命的案子,原来,江山是浙江边上的一个县份,在宋明的时候,文化水准还不错,到了清朝,乾隆以前,就科举考试的还不多,据说是因为“故家遗族”反对清朝的缘故,在《江山县志》上记载乾隆时候有—位姓郑的还为“清风不识字,翻我案头书”两句诗几乎灭族。这种历史的教育,到了这时。还有人接受他。
一位毛云鹏先生,是江山数一数二的读书人,他热心要办一个县立中学堂,和知县李锺岳商妥,把旧有的“涵香书院’来改造一下,这样,就得罪了地方上旧派里靠书院膏火(就是现在的奖金)补助生活的人。毛先生是有革命思想的,他在省城里买了些清朝皇太后那拉氏(就是西太后)皇帝载湉和什么什么妃子的相片回去,他偶尔在那拉氏的相片上写了《西厢记》里一句:“我见了也消魂”,给他们设法拿走了,就告到县里,说毛先生是革命党,在皇太后相片上写这样的东西,便是“大逆不道”。
知县李锺岳是山东人,是个“忠厚长者”,做官也还不差。(前清经义和团运动失败后,各国的“传教士”在地方上真正“横行”极了。江山县前任知县龚廷玉吃过教士和教民许多苦头,他却对付得“奉命惟谨”。李锺岳到任,当然先向他“请教”一番,他说:“这里人民很好,只是教士、教民不可放纵。”李镜岳当他说的是好话,头一件办的案子,便是教民控告平民,李锺岳毫不“徇情”,办了教民一个罪,教士去说情,也不理会,因此他们倒不敢胡来了。其实龚廷玉倒是“不怀好意”的。)他晓得这里面的缘故,但是,案子太大了,他不容易明白地帮助毛先生,况且他的顶头上司衢州府知府是个满洲人,更使他棘手了。他赶忙设法把对方缓住,而对方还威胁他说:“知县办不了,我们上府里去告。”
毛先生自然也没有办法,因为凭据落在他们手里。那时,我替他写了辩文,只说皇太后皇帝的“御容”,并没有明令颁发出来,民间无从得着。这固然不够替他解释,但也有点道理。我又和本地人两位同事,在夜里跑去访李知县,给他说利害,如果这事不能消弭,你的“处分”也不小。第二夜他来回访我们,他说:“请你们告诉毛先生家里,我决要把这件事情消弭掉,叫毛先生暂时避开一下,我就要上府里去,祝道台的寿,道台是我的同乡,我和他的少爷又要好,必定想个办法。”后来,果然叫毛先生出了一百担谷,就了事了。
有了这件事情,毛先生自然不能再办学校了,我也回了杭州,下半年去广州,这是前清光绪三十二年的事,这时我二十二岁。
我到了广州,先在两广师范馆,后到两广方言学堂,都是教书。方言学堂的学生,有许多加入同盟会的,如朱执信、林云陔自较知名,却有一个怪人,他并没在方言学堂毕业,中途就去了,这人姓廖、名容,惠州人。他离开了学堂,去加入“洪门”,辛亥革命时候,他在王和顺部下,后来王和顺做了惠州镇守使,他当了袁世凯总统府顾问,他却是有怀抱的。且等后边再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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