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袭警报传来的时候,许多人匆匆忙忙跑到避难室防空壕里去。其 中有些人,手里提着一只小皮箱。小皮箱里盛的什么?不问可知是金银 财物证券契据之类,总之是值钱的东西,可以活命的东西。生命保全了, 要是可以活命的东西保不住,还是不得活命。带在身边,那就生命和可 以活命的东西“两全”了。这样想法原是人情之常,无可非议。
我现在猜度各人对生命和小皮箱的观念。
也许作这样想吧:——既已有了生命,别的且不管,生命总得保住, 直到事实上再也不能保住的一瞬间。敌人的轰炸机来了,当前有避难室 防空壕,当然要躲到里头去,因为这是保住生命唯一的办法。待听到了 一声拖得很长的解除警报,走出避难室防空壕一看,假如满眼是坍毁了 的房屋,翻了身的田园,七零八落的肢体,不免点头自慰,生命过了一 道难送了。其时看看手里的小皮箱,那和一个地下室毁了还有别的地下 室,一个防空壕炸了还有别的防空壕,敌人炸到东边,自己可以逃到西 边,旅馆总有得住,馆子里的饭菜总有得吃。有得住又有得吃,不是生 命仍然可以保住吗?
也许作这样想吧:——自己的生命是与别人的生命有关联的,自己 的小皮箱是与别人的小皮箱“休戚相共”的。仅仅想保住自己的生命, 生命难保;仅仅想依靠自己的小皮箱,小皮箱毫无用处。因此,要保住 生命就得推广开来保住“四万万同胞”的生命,要依靠小皮箱就得推广 开来依靠整个中化国土这个其大无比的小皮箱。(整个中华国土不是我们的小皮箱吗?)敌人的轰炸机来了,当前有避难室防空壕,自然要往 里头躲,血肉之躯拼不过炸弹,这是常识。手头有个小皮箱,自然不妨 提着走,化为灰屑究竟是可惜的。但是在听到一声拖得很长的解除警报 之后,见到自己的生命和小皮箱都还存在,并不觉得有什么可以安慰庆 幸之处,只觉得一种责任感压在心头,非立刻再去操心思,流血汗,干 那保住大众的生命,守护其大无比的小皮箱的工作不可。
我只能猜度,不能发掘人家的心。重庆人口头惯说“要得”“要不 得”,提着小皮箱跑进避难室防空壕的人不妨问问自己:哪一种想头“要 得”,哪一种“要不得”?还不妨问问自己:自己的想头属于哪一种?
一九三八年二月二十六日发表 (原载重庆 1938 年 2 月《新民报·血潮》第 20 号)
(责任编辑:张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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