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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帆:《辛亥年的枪声 》(5)

  现今我已经无从考证滨江楼位于香港何处,也没有这个兴趣。我愿意将滨江楼想像为一幢二层的小楼,楼上听得见隐隐的江涛和不时的虫鸣。辛亥年三月的一个夜晚,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临窗独坐,他在同伴的鼾声里总结自己的情爱历史。 

  林觉民的大丈夫形象已经得到了历史著作的公认,他的情种形象来自《与妻书》。“意映卿卿如晤”,林觉民的《与妻书》是给他的妻子陈意映做政治思想工作。他要离开自己至爱的女人赴死,他希望陈意映明白他的心意,不要怨他心狠,不要悲伤过度;即使成为一个鬼魂,他也会依依相伴,阴阳相通。天下为公,坦坦荡荡;两情相悦,寸心自知。林觉民的《与妻书》既深情款款,又凛然大义,既刚烈昂扬,又曲径通幽。一个女作家深有感触地说,读《与妻书》犹如一次精神上的做爱,一波三折,最终达到了革命与爱情的双双高潮。我丝毫不觉得这种比喻有什么亵渎的意味。相反,这说明了革命的情操动人至深。 

  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彀?司马春衫,吾不能学太上之忘情也。语云:仁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汝体吾此心,于啼泣之余,亦以天下人为念,当亦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也。汝其勿悲! 

  福州的林觉民纪念馆即是林觉民出生的原址。这座大宅院坐西朝东,四面有风火墙,内分南院和北院,北院有一幢二层楼房和一座小花园,大门边即是福州著名的“万兴桶石店”。这座大宅院的主人最早可以查到的是林觉民的曾祖父。林觉民居住大宅院之内的西南隅,一厅一房,一条狭长的小天井,天井的角落种一丛腊梅。 

  许多人习惯于用恒久的时间证明爱情的不朽,海枯石烂,忠贞不渝。但是,真实的爱情要有一个存放的空间。如今,大宅院之中林觉民与陈意映的居室陈设如故。出双入对,同栖同宿,当年这里的一切都曾经烙上两人的体温。林觉民的记忆之中收藏了如此之多陈意映的细节:笑靥,步态,娇语,嗔怒,凝神,含羞……想不到,这里即将成为伤心之地。物是人非,情何以堪? 

  汝忆否?四五年前某夕,吾尝语曰:“与其使吾先死也,毋宁汝先吾而死。”汝初闻言而怒,后经吾婉解,虽不谓吾言为是,而亦无辞相答。吾之意盖谓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与汝,吾心不忍。故宁请汝先死,吾担悲也。嗟夫,谁知吾率先汝而死乎?吾真真不能忘汝也。回忆后街之屋,入门穿廊,过前后厅,又三四折有小厅,厅旁一室,为吾与汝双栖之所。初婚三四个月,适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汝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及今思之,空余泪痕。又忆六七年前,吾之逃家复归也,汝泣告我“望今后有远行,必先告妾,妾愿随君行”。吾亦既许汝矣。前十余日回家,即欲乘便以此行之事语汝,及与汝相对,又不能启口,且以汝有身也,更恐不胜悲,故惟日日呼酒买醉。嗟夫,当时余心之悲,盖不能以寸管形容之。 

  大宅院里住着林觉民父辈的七房族人。从曹雪芹的《红楼梦》、巴金的《家》、《春》、《秋》到曹禺的《雷雨》,人们可以在文学史上读到一批大家族的故事。那个时候,生活在大家族之中的年轻一辈压抑,无助,未老先衰。通常,他们只能像土拨鼠似的在长辈之间钻来钻去,竭力找到一个可以自由呼吸的缝隙。由于没有直抒胸臆的机会,这些年轻人往往多愁善感,神经纤细。如果套上一个不称心的婚姻,他们的下半辈子再也产生不了任何激情。大家族内部的不幸,林觉民都看见了。 

  林觉民的嗣父林孝颖是林觉民的叔叔。他饱学多才,诗文名重一时。考上秀才时,福州的一位黄姓富翁托媒议亲,招为乘龙快婿。不料林孝颖根本不乐意接受这一门父兄包办的亲事。他第一天就拒绝进入洞房,并且因为心灰意冷而从此寄情于诗酒。大宅院之中,黄氏徒然顶一个妻子的名份煎熬清水般的日子,白天笑脸周旋于妯娌之间,夜里蒙头悲泣,嘤嘤之声盘旋在几进院落的墙角。为了安慰黄氏,排遣她的孤单和寂寞,林孝颖的哥哥将幼小的林觉民过继给黄氏抚养。 

  随着年龄渐长,上一代人的嘤嘤悲泣始终缭绕在林觉民的耳边。他一辈子感到幸运的是娶到了陈意映。也是父母之命,也是媒妁之言,但是,老天爷却让他遇到了情投意合的陈意映:“吾妻性癖、好尚与余绝同,天真浪漫女子也!” 

  但是,情种林觉民就要离开这座大宅院,远赴疆场,九死一生。嗣父一定感到林觉民神色异常,再三询问。林觉民推说日本的学校放樱花假,他约了几个日本的同学要到江浙一带游玩。生母一定也察觉到了什么,但是问不出原因。死何足惧,真正割舍不下的是陈意映,然而她茫然无知———是不是八个月的身孕转移了她的注意力?林觉民肝肠寸断,欲说还休,惟有日复一日地借酒浇愁。所以,《与妻书》之中的这几段话既是说给陈意映,也是说给自己———不说服自己怎么能走得动? 

  吾诚愿与汝相守以死,第以今日事观之,天灾可以死,盗贼可以死,瓜分之日可以死,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吾辈处今日之中国,国中无时无地不可以死?到那时使吾眼睁睁看汝死,或使汝眼睁睁看我死,吾能之乎?抑汝能之乎?即可不死,而离散不相见,徒使两地眼成穿而骨化石,试问古今来几曾见破镜能重圆?则较死为尤苦也。将奈之何?今日吾与汝幸双健,天下人人不当死而死,与不愿离而离者,不可数计;钟情如我辈者,能忍之乎?此吾所以敢率情就死不顾汝也。吾今死而无余憾,国事成不成,自有同志者在。依新已五岁,转眼成人,汝其善抚之,使其肖我。汝腹中之物,吾疑其女也,女必像汝吾心甚慰。或又是男,则亦教其以父志为志,则我死后尚有二意洞在也。幸甚,幸甚!吾家后日当甚贫,贫无所苦,清净过日子而已。 

  吾今与汝无言矣,吾居九泉之下遥闻汝哭声,当哭相和也。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则又望其真有;今人又言心电感应有道,吾亦望其言是实。则吾之死,吾灵尚依依伴汝也,汝不必以无侣悲! 

  吾平生未尝以吾所志语汝,是吾不是处,然语之,又恐汝日日为吾担忧,吾牺牲百死而不辞,而使汝担忧,的的非吾所忍。吾爱汝至。所以为汝谋者惟恐未及。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卒不忍独善其身。嗟夫!巾短情长,所未尽者尚有万千,汝可以模拟得之。吾今不能见汝矣,汝不能舍吾,其时时于梦中得我乎?一恸!辛亥三月二十六夜四鼓,意洞手书。 

  家中诸母皆通文,有不解处,望请指教,当尽吾意为幸。 

  “巾短情长,所未尽者尚有万千”,无限的牵挂和负疚,可是林觉民不得不动身了。没有一个至爱的女人,林觉民的内心一定轻松许多;可是,没有一个至爱的女人,生活还值得喷出一腔的鲜血吗?“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长吁短叹,家国不可两全。就是在这一刻,历史无情地撕裂了这个男子。

(责任编辑:张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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