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一个傍晚,我在街上散步,沿着复兴中路由东往西。无意中抬头远望,视野中出现的美妙景象使我吃了一惊。一轮已经失去耀眼光芒的落日,像一个巨大的火球,喷射着暗红色的光焰,静静地悬挂在天地之间。天空是蓝灰色的,有几缕金色的云霞漂浮在落日周围。使我吃惊的美妙,是落日下的城市轮廓。在城市里,永远也看不见地平线,我们甚至无法看清大地的轮廓,只有压头压脑的楼房,将天空切割成不规则的几何形状。而此刻,城市的轮廓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帘里,这是一条高低起伏的柔美的曲线。路两侧梧桐树高大的树冠,被晚霞镀上了金红色的边框,这边框曲折多姿,如一条金红色光带在风中浮动,又如夕照下涌动的海潮。它们是这条曲线的主体。而远处的几幢高楼,如波涛中耸起的舰船桅杆,打破了曲线的柔和。不过,在温暖的霞辉中,这些高楼的轮廓并没有使人感到突兀生硬。它们也使我想起了远山,巍峨而神秘,飘忽而朦胧的远山。我曾经到过很多依山而建的城市,起伏绵延的远山,为城市提供了奇妙的轮廓线,我喜欢在城市里看远山,看它们在晨雾或者晚霞中绰约变幻的姿态,它们使我心驰神飞,遐想翩跹。上海周围无山,实在是一种遗憾。而此刻,在梧桐林荫的衬托下,城市的楼房却成了远山。它们使我想起唐代诗人杨凝《秋原野望》中的诗句:"夕阳天外云归尽,乱见青山无数峰。"
我站在路边,看硕大的落日沉着地投向城市的怀抱。在它的红色光芒笼罩之下,城市的轮廓渐渐模糊,而远处的高楼,成了紫色的剪影,贴在深蓝色的天幕上。只有头顶的梧桐树叶,在秋风中发出自然的声响。当然,还有汽车的呼啸,谁也无法驱逐这烦人的市声……
我喜欢这个生我养我的城市,我曾经用我的文字追溯过她的曲折历史,描绘过她变幻莫测的四时景色。在描绘她的同时,我也常常在思考:一个有魅力的城市,也就是说,一个能以"美丽"这样的字眼来形容的城市,必须具备一些什么条件?这些条件,上海是不是都具备?
我想,一个有魅力的城市,最好是依山傍水。依山,自然是靠山而建,我到过很多有山的城市,譬如重庆、桂林、杭州,城在山里,山在城里,街道盘旋起伏,房屋层层相叠,入夜之后,城市的灯火和天上的星月交融为一体。城中无山,那么城外有山也很美妙,如果能在自己的窗户里看到云雾飘绕的远山,那是很有诗意的景象。这一点,建在平原上的上海无法做到。傍水,当然是指江海湖泊与城市为伴。水,生命的发源地,也是城市的发源地。没有水的地方,不可能有城市。城市如果建在海边,那是得天独厚,大连、青岛、烟台和威海这样的城市,沐浴在海风中,视野开阔,景色清朗。如果不是临海,那么有湖泊也不错,杭州的西湖,无锡的太湖,杨州的瘦西湖,武汉的东湖,济南的大明湖,为这些城市增添了无法言喻的迷人景象。人们能在湖波中看到城市的倒影,看到城市的灯光在水波中闪动。上海没有湖,这也是遗憾。没有海洋和湖泊,有江河流经城市,同样令人神往。有兴趣的话,不妨看一下地图,世界上所有的名城,几乎都与河流连系在一起。巴黎有塞纳河,伦顿有泰晤士河,圣彼得堡有涅瓦河,基辅有第涅伯尔河,纽约有哈得逊河,曼谷有湄南河……这些流经城市的河流,不管是波涛汹涌还是微波荡漾,不管是辽阔浩瀚还是蜿蜒曲折,都妙不可言。我曾经站在基辅的城市花园里,从峻峭的河岸上俯视急流滚滚的第涅伯尔河,曾沿着宽阔的涅瓦河,寻找普希金和托尔斯泰的足迹,也曾在温缓的湄南河里泛舟,看成群结队的鱼在船尾寻食……在异国他乡,看到有河流经过的城市,我会情不自禁想起上海,上海是一个与水休戚与共的城市。如果没有长江,没有黄浦江和苏州河,上海大概不会成为一个城市,更不会成为一个东方大港,不会成为世界上最大的都市。河流使我想起遥远的历史,想起祖先走过的漫长的道路。与江河为伴,是上海人的幸运。流水不断,冲开了闭塞和狭窄,把昨天和今天连成一体,江河通向大海,也通向未来。江河哺养了城市,哺养了城市人,然而人们以前并不珍惜对自己恩深似海的江河。黄浦江和苏州河曾经是上海人排泄污水废垢的垃圾箱,苏州河以它的黑浊腥臭抗议了大半个世纪,也把上海人讽刺了大半个世纪。在很多人的印象里,苏州河并没有为上海带来美,而是破坏着上海的形象。我的童年时代是在苏州河畔度过的,很多年前,我见识过它的清澈,在它的波浪中游过泳,也看到有人从河里钓上活蹦乱跳的鱼来。那时,我喜欢站在苏州河桥上看日落,看缤纷的晚霞飘落在河面上,一艘木船滑过,把水里的霞光搅得一片斑斓,犹如一匹飘动的织锦彩缎。若在从前,我如果把对苏州河的这些描绘写出来,肯定会有很多人嗤笑我是白日做梦。八十年代初,我在一首诗中写苏州河时,曾经这样发出无奈的感慨:"如果不能使你清澈,我宁肯为你装上盖子,让你成为一条地下之河。"写这样的诗句时,我自己也疑惑,如果大地上真的消失了苏州河,上海会变成什么样子?最近这两年,经常听到治理苏州河的谈论,上海人希望苏州河变清的梦想,似乎已经在一步一步变成现实。苏州河畔,确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童年时代经常活动的苏州河沿岸,被改造成了绿化带。设计上海博物馆的邢同和先生,也是苏州河畔的这条新绿化带设计者,有一次我和他闲谈,他告诉我,这只是他设想中的苏州河畔环境改造的一个开始,将来,苏州河畔大有文章可做。但愿,邢同和能有机会为一条清澈的苏州河设计河滨花园。我在上海生活了将近半个世纪,对这座城市怀有很深的感情。我曾经以为,这个城市出现的任何细微的变化,都无法逃脱我的视线。然而我终于发现自己错了,最近,当我驻足在任何一条马路上四处张望,映入我眼帘的几乎都是陌生的景象。有些街道和老房子已经不知去向,而那些新建的高楼,一幢幢刺破青天,在越来越狭窄的空间竞争着它们的伟岸和高峻。高楼大厦改变了上海的城市轮廓线,说这样的轮廓线柔和,其实并不恰当,更多时候,这轮廓线使我想起云南的石林,怪石林立,峥嵘斗奇。在落日的余辉中感受到的那种柔和,也许是一种例外,是一种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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