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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天堂门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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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曾在一本外国画报中见过一组照片，印象极深，几十年来一直忘记不了。那是从音乐会观众席中摄下的一组人物，一组陶醉在音乐中的人物：一位秃顶的老人，低垂着头以手持额，人们只能看到他亮晶晶的头顶和一楼银色的鬈发，以及挺直的鼻梁下一张抿得紧紧的嘴；一位金发姑娘，侧着脸凝视前方，大睁着的眸子里含满了泪水；还有一个小男孩，小嘴微张着，稚憨的小脸上全是惊奇；而一位老妇人却仰起脸，闭上了眼睛，两只手紧捂在胸口。这四幅照片的题目有点奇怪，叫做《在天堂门口》。
后来自己成了痴迷的爱乐者，经常出入音乐厅，美的音乐使我一次又平欠深深沉醉其中。没有人为解释《在天堂门口》的意义，但我懂得了它。在这个世界上，当然不存 什么天堂，那是虚无飘渺的幻想，但是人类确实为自己创造了天堂一般的境界，譬如音乐。当那些千姿百态的旋律在空中自由飘荡时，你的感情和意志情不自禁会随之翱翔，音乐能引导你游历许多人间难觅的奇境。平时纠缠不清的烦恼暂时烟消云散了。只有音乐，亲切而又庄严地在你的心灵中回响。欣赏音乐，如同站到了天堂门口。当你的精神和音乐融为一体的时候，你就成了另外一个人，冷漠的人会激动起来，暴躁的人会安静下来，不爱回忆的人会敞开记忆的门窗，不爱幻想的人会展开想象的翅膀……《在天堂门口》中那几位沉醉在音乐中的人，就已经进入了这种境界。在音乐厅里，我有时也留心其他听众的表情，我发现，像《大天堂门口》这组照片中的形象，在我们中国的音乐厅里也不难找到，听众们互不干扰，各自以自己的方式陶醉于音乐，有的双目微阖，有的垂首沉思，有的用手指轻轻点着面颊，有的浑身随音乐颤抖着……其中有一位听众，我一直无法忘记。
那是七年的一个秋夜，我去听一场交响音乐会。永远演奏的曲目中有李姆斯基?科萨可夫的交响诗《天方夜潭》。当时，世界名曲刚刚被“解放”，饥渴已久的音乐爱好者们蜂拥在音乐厅门口，手中有一张入场券的人无不喜形于色。场子里座无虚席，听众们静静地期待着开场。我坐在第三排居中的座位，舞台上的情景一目了然。听众席灯光暗下来，乐手们已经在台上各就各位，校音的器乐声也已经消失。只要指挥一出场，音乐马上就会潮水一般涌起。然而我身边的一个座位竟然还空着!一丝微微的不快从我的心头掠过。音乐会上迟到的观众是令人讨厌的，等音乐响起来后，他将磕磕碰碰地从我的面前挤过去，把座位弄得噼啪作响 ，多扫兴!
他几乎和指挥同时上场。当指挥在哗哗的掌声中风度翩翩地从台侧走出来时，他才急匆匆地挤进来入座。从我身边走过时，似乎有一股热烘烘的汗味飘来。一只尼龙丝网袋，不轻不重在我的肩膀下撞了一下。“对不起。”他低声打了一个招呼，悄悄坐了下来。我侧过脸去，借着舞台上的灯光迅疾地扫了他一眼，他的形象使我吃了一惊。这是一个壮实的中年人，肤色黝黑粗糙，穿一身打过补丁的旧工作服，看样子像刚刚下班的干重体力活的工人，始码头装卸工或者筑路工之类。放在他膝盖上的尼龙丝网袋里，装着一个筒形饭盒。
我心里有些纳闷。他莫不是走错了门?在这个音乐厅里，大概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样的听众，所有的人都是家冠整洁，文质彬彬。我当然无法问他，他也不可能和我说什么，只有热烘烘的汗味一样一阵飘来……
指挥举起了小小的指挥棒。《天方夜潭》的优美旋律开始在音乐厅坦克回荡，神话中的人物纷纷在音乐中忽隐忽现：勇敢英俊的王子，善良美丽的公主，历尽艰辛的水手，在风浪间出没的帆影……
我沉浸在音乐中，忘记了那位奇怪的邻座。突然，身边有一些轻微的声音传过来，使我不得不侧目。邻座的形象又使我愣了一愣——他身体前倾，眼睛灼灼发光，脸上是一种专注神往的表情。那精短的手指合着音乐的节奏，轻劝叩击着膝盖上那个饭盒。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正在用一种低沉沙哑的声音，准确无误地和乐队一起吟唱着。他的吟唱极轻，就像一把低沉的大提琴，不引人注目地把自己优美的声音流汇到海浪一般起伏的乐曲中……
看不出来，还真是个熟悉音乐的!我不由得肃然起敬，并且为自己心里那种浅薄的偏见脸红了。即便真是个码头工人或者筑路工人，为什么就不能喜欢音乐呢!也许，为了赶这场音乐会，他一下班来不及换衣服就跑来了……
音乐会结束后，我们这位邻座提着饭盒急匆匆地走了，消失在人海中。人海茫茫，以后，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可是，只要坐到音乐厅里，我就很自然地会想起他。如果听到《天方夜潭》的旋律，他的形象便会清晰地在我的眼里重现：汗渍未干的工作服，黝黑的脸上露出专注神往的神情，粗而短的手指叩击着饭盒，还有他那沙哑优美的吟唱……有时候我似乎觉得他就像《天方夜潭》中的人物，闪烁着神秘的光彩。我也曾经运用我的想象力，对他的身份和经历作出种种猜测。在我的猜测中，他是一位受难中的知识分子，他把音乐当成了精神支柱……
我的记忆库藏中，《在天堂门口》这组照片早已不止四幅了。印象最深的一幅便是的我的那位邻座。我想，假如把音乐的殿堂比做天堂的话，这天堂的大门是向所有人敞开着的，只要你向往安热爱它，它自然会将其中的美景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你。人间的世态炎凉和种种偏见无法污染神圣的音乐。有多少伟大的音乐家曾在穷困落泊中谱下了不朽的乐章，这些乐章使听者的心灵燃起生和爱的火焰，无数后世的人们在这些乐章中得到无与伦比的欢乐。在美妙的音乐中，人们一遍一遍由衷地感叹：生活是多么美好，人生是多么美好，音乐家创造的天堂是多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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