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初，父亲马龙翔在美国学成后回国，被派往台湾，担任高雄铝厂工程师，我们一家随父亲到了台湾。高雄铝厂紧靠海边，宿舍在厂区附近，分一村、二村、三村。厂里原有的日本技术人员有部分回日本了，但从美国、英国和德国回来了一批留学生以及从大陆过来了一大批人员，例如总工程师姓郑是从德国来的，我父亲在美国时的同窗丁陈威、林尉祯也来到这里，技术力量相当强。

　　那时的台湾生活宁静，星期日或周末大人、小孩都会到宿舍院子里的俱乐部喝茶、喝咖啡、打牌、聊天，感觉不到大陆进行战争的影响。我们家分到一幢日式的平房，没有床，睡在榻榻米上。台湾当时的电力很充裕，做饭都是用电炉。48年底台湾逐渐失去了往日的宁静，开始躁动起来。国民党撤到台湾的士兵愈来愈多，我们周围操全国各地口音的人都有。

　　后来，我祖父马叙伦领导创建的中国民主促进会，拥护中共中央发表的“五一”口号，积极参加建立新中国的工作。祖父来信力劝我父亲带全家离开台湾，父亲内心也涌动着激情，向往一个清廉、没有贪污腐败的新中国。父亲看到台湾局势越来越混乱，也担心上了国民党特务的黑名单，于是下决心尽快离开台湾。1949年，父亲向厂方请假说去香港探望患病的祖母，并向厂方预支了两个月的工资，得到了批准。父亲立即托台北的朋友买了去香港的船票，把家中的大部分东西留在了高雄，只带了细软，登车北上基隆，在基隆上了一艘驶向香港的轮船。

　　我们到了香港的姑姑家后，父亲第二天就根据祖父留下的信去找共产党的关系。有个朋友来访对父亲说，现在兵荒马乱，他想去英国，几年后再回来也许国家就太平了。但父亲已打定了主意要回大陆去。当时香港形势相当复杂，它在英国人统治之下。国民党一些权贵纷纷跑到香港避难，国民党、共产党、英国人、美国人的特务机关都很多。当时在香港中共地下党组织有个秘密的运输线，由潘汉年、钱之光和连贯等人领导，组织船只运送在香港的民主人士、南洋华侨代表和一些中共人士从海上去东北进入解放区。当时李济深、郭沫若、沈钧儒、马叙伦、许广平都是从这条线去解放区的。父亲按照祖父留下的地址找到《华商报》社楼上找到地下党工作人员接上关系，组织上让我们等待有船北上的消息。我们在香港停留了一个月等船。

　　我的印象中当时的香港比台湾高雄繁华多了，人也很多，仿佛大陆上进行的战争并没有影响到香港。实际上，大陆上不少国民党人士已跑到香港来，各方面的政治势力都在活动。

　　49年7月下旬终于有了消息。我们全家收拾了细软，我提着一只小竹箱告别了祖母和姑姑，出门先到街上一个小黑屋里等待。可是等了两个多小时，一个人在屋外小声说：“先回家吧，明天再来！”于是我们又悄悄回到姑姑家。第二天我们又去那小黑屋。大约晚上8、9点钟，有人来领我们上了一只小舢板船向大海划去。渐渐地，一艘海轮出现了，停在那儿。所有的人都是从小舢板的顺着舷梯爬上轮船的。我和妹妹也是自己吃力地爬上去的，小弟则是妈妈一手抱着一手抓住扶杆爬上去的。上到船上我们一家五口被安排在有四个铺位的船舱里，是上下铺，我自然爬到上铺。不一会儿就有人来跟我们打招呼说：“如果有人来检查问去哪儿，就说去南韩！”我向窗外一看，全是中国船员。以后我们才知道这是一艘5000吨的客货海轮，是在巴拿马注册的，挂巴拿马的国旗，名叫“东方号”。

　　第二天早晨，船已驶出了香港海面，行驶在公海上。乘客们都到了餐厅集合，大约有三四十人。我现在还记得的有民革中央秘书长梅龚彬的夫人和她的两个孩子梅建明和梅昌明，有中共统战部副部长许涤新的夫人方箴芬和她的儿子许嘉菱，有几个去北京参加开国大典的南洋华侨代表，有后来的中科院数学所所长秦元勋，有些是记者、作家，也有共产党的工作人员。大家在餐厅一集合，心里都明白这一船人要同舟共济了，因为这是一次秘密且危险的航行。当时，国民党的海军已控制了台湾海峡，拦截北上去解放区的船只。如果被国民党的军舰拦截后果不堪设想。在餐厅的集会上有个负责人说要一口咬定去南朝鲜，要一切行动听指挥。早上，轮船航行在大海上，风平浪静，我们几个小孩开心地在甲板上玩着。但是大人们的心始终是悬着的，怕出意外。一天，在海上遇到了台风，我们的船既不避风，也不敢鸣笛，继续航行。船长一直站在驾驶室里指挥。偶尔一次鸣笛，大人们面色都很紧张。1949年8月4日， “东方号”驶进了大连港。

　　那时候，旅顺军港由苏军占领着。在大连港外人们紧张的心情松弛了下来，面色都开朗了。餐厅上方的蒋介石的画像被人取下，换上了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画像。因为进港要经苏军的批准，需去交涉，“东方号”在大连港外停了一夜。人们的心情完全欢畅了起来，聚集在餐厅里开起了联欢会。我父亲唱了京戏，我也唱了歌。几个年轻的女孩教我们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这首歌，欢声笑语，当晚尽兴而散。第二天早上船开进了大连港。人们下船踏上了解放区的土地，聚集在轮船边高呼口号：“向船长致敬！向船员致敬！”而船长和全体船员站在船舷边向我们挥手，是他们以高超的航海技术躲过台风和国民党军舰的拦截，把我们送到解放区的土地上。这一船旅客同舟共济的难忘航程胜利结束了。

　　 (作者系马叙伦之孙，北京市政协委员，曾任民进北京市委统战理论研究分会副会长)

（责任编辑：张政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