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叙伦:我在六十岁以前(二)
我在新四班里和萧山三个姓韩的同学算是一班的“翘楚”,其实不过能做一百来字长的策论。我在半年将完时候,星期做文,一连考上了七次第一,第二第三就是二个姓韩的同学。不到年终考试,我和两个姓韩的同学便升入老四班了。我在老四班里不过一两个月,国文第一又往往轮到我的头上了,所以这年年终考试的结果,我就升到三班。
我升到三班时候,只有一个算学教员赵望杏先生,是在四班里就教我们算学的,可是我对算学总是格格不人,一部《笔算数学》,做到命分就弄不清楚。好在那时还没有物理化学等科目,有的不过是历史地理英文。历史地理都无教科书,也是那时还没有编得出来,所以我们读的历史,是整部的《御批通鉴辑览》,地理是《水道提纲》,我对地理简直无从入门。英文呢,我对发音来得不准,而且很蔑视外国文,所以英文教员魏沖叔先生用尽方法引诱我。年考的时候,我的试卷稍稍象样,他老竟给我奖金。但是我总觉得这是鬼话,我一生的吃亏却在这里。
这时三班的历史教员是刚刚请来的一位有名的历史学家陈介石先生(名叫黻宸),他老的古文也做得好,我们当初并不晓得,只当是一位布衣布鞋的乡下老先生。他老一口温州话,我们初初也真懂不得,可是我占便宜了,因为我到过温州,虽则我在温州住了将近一年,实在没有和温州人正式接触,不过听听邻舍人家讲话,有了些印象,所以陈先生说出来,我倒觉得和“他乡遇故知”一样。我听了他老对历史上的议论,很感兴趣。他老因为言语不通,总是用笔来考问我们。他老不但“循循善诱”,还真懂得“不愤不启,不排不发”的教法。我们经他老几次的启发,没有不五体投地的归依他老了。我在三班里半年终了,又升到二班,便和原在二班的各位同学并驾齐驱了。
这年是清朝光绪二十六年,北方出了义和团的事件,欧美日本八国联军攻入北京,皇太后皇帝都向西安逃跑了。那时杭州有三份上海报纸,是《申报》、《新闻报》、《中外日报》,但是我们书塾里只教员室有报看,我们哪里敢进去。这位陈老先生却常常把时事告诉我们。一日,他把我叫得去,告诉我联军进了北京,皇帝走了。我好象天向我头上压下来了,就号啕大哭。他老却不响,直待我哭得太伤心了,他才对我说:“你不要哭,慢慢对你说。”我听他的说话,好象基督徒相信《圣经》一样,晓得他老必定有个道理的,也就止了泪。他老说:“你去息息罢。”我内心还是凄凉得很,也没有话说,就退出了。
后来他老并不怎样特别地告诉我什么,但是,我们从他老讲历史里说到六朝五代和宋明亡国的事,我们不知不觉了解我们所处的时代了。他老又叫我们在课外看《天演论》、《法意》,和《黄书》、《伯牙琴》、《明夷待访录》一类的书,我们又不知不觉懂得须要革命了。因此我们考试文里也大变了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