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叙伦:我在六十岁以前(四)
这位巡抚是江苏宜兴县人,姓任,名叫道镕。是个正途出身,究竟读过些书的。一日,他并不铺排他的文武执事,开锣喝道(前清在任官员出门,先有两扇“肃静”“回避”的头牌,再把他的在任官衔如浙江巡抚部院,除了巡抚浙江部院,还有兼管两浙盐政、节制水陆各镇等等官衔牌子叫做执事,再有红黑高帽子的皂隶,敲起大锣,哦、哦地叫,叫做喝道。),只带了一个当差,青衣小帽,坐了一乘普通轿子(巡抚照例是坐绿呢大轿,四抬四插),一直到了求是书院。他也不待通报,先看了各处书院的布告和斋舍壁上粘贴的学生文课作品,然后再请“监院”把学生平日作文检来带走,说是要考察考察他们的成绩,那时,大家并不以为有什么大事。
过了几日,巡抚率领两司(布政司、按察司)二道(杭嘉湖道、督粮道)一府(杭州府)两县(钱塘、仁和)全副执事到来书院,才叫大家惊奇了。(向例书院没有大典礼,他们不会一齐来的。)巡抚召集了书院的当局以下,在严肃的状态底下,宣布他本日来院的任务,是有本院旗籍学生告发本院学生有悖逆文字,所以上次亲身来院查访一下,带去书院的布告和学生的课卷,都经自已一样一样仔细地过目了,确实并无一点悖逆文字,可见是诬告的。在这时候,还有挑拨满汉意见,希望“大兴文字之狱”,实在不是国家的福气,该当严办诬告,姑念这些都是年轻没有知识的,马上就命仁、钱两县,把院中旗籍学生勒归营里,又命杭州府去告将军,请他惩办,才后向靴筒里取出纸卷,叫司道以下看完,还给监院而去。(学生课卷中还把史久光一篇。《庄子〈天下篇〉书后》赏识得了不得,“置为第一”。史久光在辛亥江浙的革命都有份儿。中华民国参谋本部成立,他任第四局局长,直到近年,方才退役,但穷得过不了日子。后任上海市立师范专科学校国文教员。他和我同年,比我早生一个月。)
这场大事,竟化做无事,不能不说这位巡抚心地厚道,办事能于。如果落在现在官吏手里,只有扩大事态,多杀青年来邀功了。不过旗籍学生的来书院读书,是受贵林们鼓励的,这件事可是实在有的,不过真凭实据没有落在他们手里,只好认错息事,心上当然很不痛快的,后来孙江东被人告了风化案子,贵林就在后面支持原告,闹得孙江东在杭州不能立足。这时,驻防既然投降,贵林连同他的儿子也被枪毙,他的罪状是抵抗革命,贵林因此反得了清朝忠臣的名誉。其实据我所确实晓得的,贵林在武汉起义后,他曾请教于陈老师。陈老师告诉他:不可拘执“君臣之义”,应该看在老百姓份上。并且老实告诉他,清朝的政治太腐败,没有希望了。他回去把陈老师的话告诉了他的母亲。陈老师是见过他的母亲的,贵林又邀了陈老师去见他的母亲,陈老师又恳切地说了一番。并且说将来有事,只要你们不抵抗,总可以保证你的生命安全的。他的母亲就对贵林说,陈先生是至诚的君子,你得听他的话。贵林在旗营里有孝子的称呼,这时也没话说。在围营的第二日,陈老师和楼守光商议,由守光设法进营去和贵林接洽出来议降的。(这节事不是我亲自听陈老师和搂守光说的。)那末,他实在不是要替他的主子尽忠的,他的死算成了他“清史”上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