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叙伦:我在六十岁以前(五)
他在这样的生活里,自然痛苦极了。当他第一次被软禁在南下洼龙泉寺的时候,已经绝过一次食,我和黄节先生都写信给袁世凯的政治会议议长李经羲,请他向袁世凯说话,恢复他的自由,才由龙泉寺迁移过来,这时他又来这一套了。他绝食的第二日,我才得了信息,一清早由西南城赶到东北城,进了他的卧房,三条棉被裹了他的身体睡着。这是冬天不消说了,北方大家小户,都生火了,他住的房子又高又大,可是连一个白炉子也没有,因为他防袁世凯又用煤气熏死他。因此,我连一件敝裘大衣,也不敢脱,只是身上感觉沉重,两只脚几乎没感觉了,只好在他房里不停的兜圈子,一面走,一面向他种种譬解。他是九流三教无所不通的,寻常言语,休想打动他,幸而我还有几套,忽然谈孔孟,忽然谈老庄,忽然谈佛学,忽然谈理学;谈到理学,他倒感觉兴趣,原来他对这门,以往还缺少深刻的研究,这时他正在用功,所以谈上劲了。但是说到本题——劝他复食,他就另来一套。他说:“全生为上,迫生为下,迫生不如死。”这是《吕氏春秋》里话,他用来说明他绝食的理由,我又用别种话支吾了他,一直说到下午八时,他的精神倒越兴奋了,我的肚子里却咕噜咕噜地叫了。我看准了他不至于坚持了,便告诉他我受不住了,要他陪我吃点东西,他居然答应了。我便做起主人来,叫那位听差兼司厨的进来。好在他本来有侦探的职务的,一晌在房门外伺候着,这天他们这些特务个个心惊肉跳,为了要担责任哩,所以我刚开口,门帘就打起来了。我吩咐他做两碗鸡子儿来,因为饭是赶不及办了,也防章先生饿的时候多了怕不方便。一忽儿两碗鸡子儿搞到他床边,我先递一碗给他,他一口一个,不消一分时便落肚了。我再递那一碗预备我吃的给他,他也不推辞,照样落肚了。我算完了今日的任务,便叫那位听差兼司厨的给他洗面,又吩咐他们好好伺候,就离开了他。走近大门,那几位特务都排着向我恭恭敬敬地说一声谢谢。有一位徐一士先生根据钱玄同先生的说话,记这件事,实在有点不对。我也不用多辩,只把我身经的情形写在这里。
此后我更不断地去安慰他,并且去访一位吴炳湘的老乡、参政院参政、桐城派古文名家马其昶先生,想他能够和吴炳湘说几句话,却好马先生正要把他的著作《毛诗考》,托我请章先生批评,我就给他介绍和章先生见面,以后他的“门禁”果然松了许多。
这年寒假将近,我和汤尔和、邵裴子都不愿在袁皇帝“辇毂之下”混事,赶在他“登极”以前,我辞了北大和医专的教员,汤尔和辞了医专校长,邵裴子辞了财政部的主事,都离了北京。那时北京和上海的某报把我们辞职离京,当做特别的事情登了出来,我们本来都是光蛋,无乡可归,这样一来,只好借光上海的租界了。我住在卡德路祥福里,恰巧对门往的是我的破蒙老师王解元的姊夫杨霞丞先生(杨先生在辛亥年做云南提法使;云南光复的前一日,总督李经羲叫他进衙门去,对他说:“吾辈在位,事急惟有一死。”一忽儿李夫人着人把李经羲叫了进去,好久不出来,后来听差的出来说:“请杨大人回去吧,我家大人出城去了。”杨先生回到自己的衙门,家口已不知去向,这是杨先生亲口告诉的),因此,晓得王老师也在上海,还住在相近的善昌里,二十多年不见的师生竟得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