敝帚楼杂忆
至于近因,尤为复杂,或以个人关系,或以地域观念,或以党费来源之分割,皆足以致党派之分裂,而政见之异同不与焉。
先言国民党,在癸丑二次革命前后,孙(中山)、黄(兴)两派,意见已极不一致。孙氏在宋(教仁)案发生时,即主张声罪致讨,先发制人,而黄氏则力主法律解决。孙氏又主张索性退为在野党,专从事于教育实业,以为后图,黄氏又不赞成之。徘徊复徘徊,蹉跎复蹉跎,迨四督免职令下,仓猝应变,则为时已晚矣。孙氏亡命日本,组织中华革命党,而黄氏则亡命南洋,发起欧事研究会,前者以献身革命为职志,而后者以沉机观变为方针,双方志趣,完全不同。分道扬镳,亦固其所。迨倒袁军兴,黄氏一派,利用岑春萱氏旧日之资望,以为推动两广军事之工具,加以所网罗者,多干练之才,切实致用,是其所长,倘使能与孙氏理想相配合,其所成就,或不止此,顾彼此龃龉,不可复合为可惜耳!袁氏殁后,孙氏之中华革命党,由日本东京移设上海,仍致力于革命道路之觅取,一面与进步党中之孙洪伊一派合作,以民友会之姿态,出现于国会。而黄氏之欧事研究会,亦在上海改组为政学会,推岑春萱氏为最高领袖,说者为黄氏甘居幕后,不作第一人想者,乃其投机取巧之素性使然,非其魄力有不足也。黄氏去世后,岑氏之官僚作风,不复能使政学会发扬而光大,仅恃二三议会领袖如张耀曾、谷钟秀辈在国会中分得一政团之地位而已。国民党中之第三派曰益友社,则与唐绍仪、陈炯明两氏有密切关系,唐氏以官僚而兼买办之资格,运用其金星保险公司之资力,与粤之新军阀陈炯明氏互相朋比,以争取政治上举足轻重之地位,吴景濂、褚辅成、王正延等,其国会中之代表人物也。国民党之第四派曰丙辰俱乐部,原为陆荣廷氏竞选副总统之机构,其中多桂籍议员,而中华革命党一部分同人,以欲与北洋派之冯国璋氏相抗,亦加入为之谋主,迨陆氏竞选失败,此一部分同人,遂与民友会合流,其余则分属益友、政学,名存实亡矣。比国民党分裂之大略情形也。
次言进步党,其分裂之因,早种于民二熊希龄副署撤销国民党议员资格之命令之时。熊氏与梁启超、汤化龙辈,事前确有默契,以为国民党议员资格撤销后,可传进步党之候补议员递补也。当时该党中反对最烈者,以丁世峄、孙洪伊为首,萧晋荣、王乃昌、汪彭年、郭同、彭介石、牟琳、龚焕辰等,均此派中之佼佼者。杨幼炯之中国政党史,误以国民党之叶夏声为该派重要党员,不知其何所根据。在袁世凯帝制运动中,丁世峄曾任山东省代表,出席南京徐州两会议,以利害说冯国璋,俨然以反袁中坚自豪。孙洪伊亦于是时南下,与民党方面,取一致行动。迨国会恢复,该派即独树一帜,组织韬园之俱乐部,以与梁启超、汤化龙等为敌。其后复号召组织宪法商榷会,欲尽网罗国民党议员及新共和党同人,以争取两院之绝对多数,其志则大矣,其势则有所不能焉。盖国民党自身,早已四分五裂,遑论与其他党派相团结。矧孙洪伊倡联冯分段之论(即联冯国璋以分段祺瑞之势,所谓分化北洋派政策是也。其后又改称联冯倒段),亦与政学会张耀曾、谷钟秀辈之联段政策,背道而驰(杨幼炯之中国政党史,误以政学会为谷钟秀、张耀曾所组织,由其不知中国政治史实所致)。故宪法商榷会仅为一时交换意见之机关,亦旋踵而归于失败。最后乃与中华革命党两院同人及新共和党之一部分吴宗慈、王湘等,组织民友社,以与段内阁相抗,此进步党之最左一派也。其最右一派,为梁启超、汤化龙之宪法研究会,即世所称研究系者是也。梁氏深知进步党分裂之决不可免,故首倡毁党造党之说,以为清除异己之计。进步党从袁世凯大借款中分得之赃,悉归梁氏掌握支配,故长袖善舞,非丁世峄辈所能望其项背,上海之通易信托公司,其金融枢纽也,董其事者,黄群也。其代表人物,除梁、汤外,有王家襄、陈国祥、刘崇佑、林长民、梁善济、李国珍、籍忠寅、周大烈等。其主张为中央集权,一院制,宪法不规定地方制度。对于段内阁,则始终为无条件之拥护,此其大较也。进步党中之第三派,为宪法讨论会,其领袖张国淦,实为黎、段二氏之居间人物,其在议会中之代表,有旧国民党之孙润宇、江天铎、朱兆莘,进步党之陆宗舆克希克图(原文如此一一编者注)、梁士贻系之马小进、乌泽声等,实一大杂拌也。其对于宪法及政治上之主张,则与研究会完全一致,亦步亦趋,世人往往以研究讨论两系并称,职此之由耳。其他尚有梅光远、李兆年之衡社(中国政党史称衡社为湖南官僚派梅光远、李兆年所组织,查梅氏赣籍,李氏闽籍,均非湘人,李氏则系闽省地方士绅,其政见过于保守则有之,不得以官僚论)、四川刘莹泽之友仁社等,均卑卑不足道者,此进步党分裂之大略情形也。
再次言新共和党,在国会恢复之初,鄂议员旧民社一派,忽发生互哄事件。盖因胡鄂公氏在民二共和党宣告独立后,曾私以共和党名义,向黎元洪募得捐款十万元.为胡祖舜氏所揭发,互哄甚烈。川、苏两省同人,对此颇有避之若逸之感,乃决计与鄂省同人割席,另行组织曰平社。当时同人等之思想,皆以中立派中之硬派自命(即中间偏左之义),即余亦以为公正无私,前途纵有困难,必能为主观力量所克服。至今思之,可笑亦复可怜。当平社组织之初,余实为最努力之一人,迨后乃一变而为最消极之一人,即平社开成立大会时,余亦未能出席。黄君云鹏被选为党务部长,徐兰墅、廖希贤副之,余忝任政务部长,副余者是否为解树强、向乃祺,都已不复记忆。余之所以突趋消极者,表面上,以余结发妇殷女士爱珍产后变病,一夜间热入血海,翌晨两目尽赤,已告不治。皆因余鞅掌国事,未能照顾周到所致(此亦系事实,余夙喜研究中医之学,余妇前四胎,均余亲自照顾,开方服药,即有难产,亦平安度过,此为第五胎,余以忙于平社之组织,乃以余妇生产事,托友人北京医院院长候君希民全权照料,既不遇到,事后电邀,又托词不来,致变起仓猝,无可救药,吾国时医之唯利是图,不负责任,大率如此,良可叹也)。余悲悼之余,乃有此极端之反应。实则余内心之日趋于消极,不自此日始,盖犹有更重要之原因在焉。吾苏自辛亥革命以来,地方政治势力,悉为巨绅张謇等少数人所掌握,后起者几无活动之余地,吾辈十数书生,赤手空拳,欲为平社筹措政治上经费,岂但捉襟见肘,直不可能耳。仅恃川省同人,从地方军阀或与地方势力有关之财东方面,乞其余沥,以资挹注,逆料其万万不能持久,则自命为中立派中之硬派者,一开始即将有被软化之虞.苦心焦虑,徬徨无计,乃藉悼亡以表示消极,其后平社同人,渐与段派之靳云鹏接近,卒参加靳氏所组织之中和俱乐部焉(中和俱乐部,乃一混合体,而非组织体,实为各党派交换意见之机构,故不曰加入,而曰参加)。至新共和党中之其他各派,亦因意见分歧,分道扬镳,或入民友会,如吴宗慈、张大昕等,或组宪友会,如张伯烈、胡祖舜、何雯等(中国政党史,误以旧国民党员之骆继汉隶新共和党,何雯误为何虔)。宪友会后亦参加中和俱乐部,此新共和党分裂之大略情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