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军:生死相依:未知死,焉知生
二
在此我们又不得不遇到同样的问题,即究竟什么又是“死”呢?当然这一问题探讨的范围只局限于人,而且只是个体的人,而不涉及到整个人类。人类最终能否消亡不是我们在此关注的问题。使人类始终感到焦虑不安的是个体的“死”。不管通过什么样的祖传养生秘诀,每个人迟早都会遭遇到同样的结果,即“死”。这里所谓的“死”显然是指的生理意义上的消亡。此处所说的“死”,十分类似于动物或植物个体。但对于人而言,“死”的核心要素是脑功能的全面衰竭。当然,这里所说的“死”也不排除生理机体的死亡。
“死”本身对于当事人来说并不是很痛苦的一件事,除非当事者大脑仍处于清醒状态。最大的痛苦出现在当事者明确地意识到自己将不可避免逐渐地走向“死”,但自己或他人已经完全没有什么有效的途径来避免这样的痛苦结局。痛苦既有生理机体上的,更有内在心灵深处的。不幸的是,这两者必然互相纠缠从而引起更大的痛苦。对于死亡的这一痛苦或焦虑无疑更使当事者自然而然地留恋往返于曾经有过的美好的“生”或“生活”,即便过去的痛苦也会使他神往。他也会情不自禁地宽恕那些曾经得罪过他的人。如此等等。总之,“死”的降临悄悄地改变着或改变了他对“生”或“生活”的看法。
“死”也会极大程度地改变亲属或旁观者对于“生”的基本看法。我本人由于从小兴趣广泛,对乐器、唱歌、象棋、书法、诗歌等深感兴趣,尤其是长期注重体育锻炼,所以身心健康,尽管经常也会有一些莫名的痛苦,而抑郁的心情时时袭上心头。我的成长经历使我几乎从不考虑“死”的问题,好像它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当然也自认为离“死”更是遥远,毫无任何感觉。对所谓的“生”的含义虽也在积极努力地探索过程之中,却很难说已有了自己系统的看法。我也经常照例出现在一些大规模的追悼会,当然其时的心情较为沉重,却很难说有对死亡的恐惧。但是我母亲2016年1月16日下午在上海去世对我有极大的震撼。在《祭文》中我这样写道:“生理学意义上的生命都是有限的,我母亲也不例外。但是生命的真正本质却在于蕴藏在身体内的思想、人格、精神及其魅力。思想、人格、精神及其魅力是无限,是超越时空的。因此,母亲没有走,她将永远存活在我们兄弟姐妹的心中,永远存活在我们全家人的心中!”
回京后,经常想念我的母亲,于是经常唱的一首歌就是《那就是我》。此首歌原来就会唱,但是不经常唱。在我母亲去世后,这首歌却经常在我内心深处响起。于是我就常常一个人跑到二楼书房的阳台上,放声歌唱,唱得泪流满面,不能自已。有时在家干活也会在不知不觉之间反复哼唱这首歌。我真诚地希望我妈在天之灵能够清晰地听到我的歌声,以使她老人家的在天之灵得到宽慰,因为我们还经常地想念着她老人家。就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的心灵深处又唱响起了这首歌曲:“我思恋故乡的小河,还有河边吱吱唱歌的水磨,啊,妈妈,如果有一朵浪花向你微笑,那就是我,那就是我,那就是我。我思恋故乡的炊烟,还有小路上赶集的牛车,啊,妈妈,如果有一支竹笛向你吹响,那就是我,那就是我,那就是我。我思恋故乡的渔火,还有那沙滩上美丽的海螺,啊,妈妈,如果有一叶风帆向你驶来,那就是我,那就是我,那就是我,就是我。我思恋故乡的明月,还有青山映在水中的倒影,啊,妈妈,如果你听到远方飘来的山歌,那就是我,那就是我,那就是我。”谨以这首歌献给我妈。她在世的时候,尤其是在她重病的时候,由于我们分居两地,不能在病床之前时时伺候尽孝,深感悲痛。我以后也永远抹不掉这一曾经的悲伤和痛苦。
怀念亲人并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使自己更好地生活,改变自己对生活的态度,以便使自己及家人、朋友的生活更加美好。我有一个著名的画家朋友,长期以来就将自己的生命和时间投入绘画,从不知如何健康地生活,结果不幸得了一场大病。病愈后,他与我多次见面,反复地和我述说,以后一定要过慢节奏的生活,注意饮食,要有好的心情,注意适当的锻炼。这场大病使他重新开始认识到了生命的真正意义是什么,要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他也认识到,新的生活才能使他绘画的艺术进入更高又更新的境界。
其实不只是这位画家,其他的不少朋友也有过类似的经历,类似的想法。相信更多的人也有着同样的生命感受。正是从这样角度着眼,我深切地感受到“生死相依”。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人的生命最初就有“死”与之相伴,而且最终必然走向“死”。委婉的说法就是,生命是有限的。可能正是有限的生命才迫使我们思考人生的真正意义何在。如果人的生命是无限的,毫无节制的,不知这样的生命还会有什么样的意义?我们根本没有必要讳言“死”,而是要深入研究和真切体会“死”在每个人的生命历程中究竟处于怎么样的位置, 以便使我们的生活更健康,更有意义。如果不能真正对个体的“死”有切身的解读和研究,我们也就很把握住人生的意义。这就是所谓的“未知死,焉知生”?
作者简介:胡军,民进会员,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博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