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和叶圣陶在抗战中的交谊

作者:陈武《2016叶圣陶研究年刊》

  1940年5月8日这天,朱自清给梅贻琦写信,请求在国内休假研究,并呈送了研究计划。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昆明的供给发生大困难,原因是日本压迫英国封锁了滇越路和滇缅路,切断了中国从海外输入战时物资的唯一通道,昆明迅速物价飞涨,教授生活纷纷陷入赤贫。为了节省开支,也为了家人能过得更好一些,朱自清决定回夫人陈竹隐的老家成都。据说,为了筹措路费,朱自清卖了从英国带回来的一架留声机和一些高档的音乐唱片。当时朱自清的日记中,经常有借款的记录,如3月25日,向吴宓借款200元等。

  朱自清的国内休假研究得到批准,于7月18日动身赴成都,8月4日到达家中,此后接连两天,都和叶圣陶见了面。当时叶圣陶家住在乐山,于7月21日到成都,任教于教育科学馆,而开明书店办事处也在成都。老友相见,谈了很多,主要是关于国文教学方面的问题,朱自清还应允在国文教科书编写方面和叶圣陶合作。不久之后,四川教育厅长郭子杰又托人带话,欲聘朱自清任特约专员。朱自清在8月10日致梅贻琦的信中,说了此事:以“帮助专员叶圣陶君计划推行国语教事宜。此系顾问性质,并无办公时间,只偶尔开会,清以须请示校方,方可决定,尚未应诺”。从此后此事的进展看,校方是答应了的。因为朱自清参与了四川教育科学馆“国文教学丛刊”的编撰事宜。

  此后,朱自清便在成都的家中读书写作编教科书。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叶圣陶多次往还乐山和成都,每次来成都,必和朱自清见面,二人谈话涉及很广,但都和出版、文学、教科书有关,也有旧诗唱和,极为快乐。1941年2月4日,叶圣陶全家从乐山搬到成都,住在新西门外罗家碾王家冈。叶圣陶说“杜甫诗‘舍南舍北皆春水,惟见群鸥日日来’,就是指这一带地方”。这天,朱自清横跨整个成都,从东门外到西门外,来自叶圣陶家。叶圣陶《西行日记》说:“忽佩弦坐鸡公车至,云先至陕西街,闻余已迁,追踪而至者。盛情足感,而我家茶水无有,凳子亦稀少,无以款之,少谈数语即去。”不过两天后的早上,叶圣陶到朱自清家来了,这回二人谈了很久,主要是商定《略读指导举隅》的目录和各人所承担的篇目。这次见面,二人的日记都有详细记录,朱自清说,圣陶这次来,带了二百块钱,实为预支的稿费,当即表示感谢。然后,二人又“彼亦以孩子入学事相托”。


  因为常年的写作,加上生活艰苦,朱自清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在1941年3月8日日记中说:“过去从来没有感到饿过,并常夸耀不知饥饿为何物。现在一到十二点腿也软了,手也颤了,眼睛发花,吃一点东西就行。这恐怕是吃两顿饭的原因。也是过多地使用储存的精力的缘故吧。”

  在成都休假一年里,朱自清写了很多文章,有散文、杂感,如《重庆一瞥》《论诚意》等;有古典诗词,成果最丰,曾把在成都所作的旧诗集为《锦城鸿爪》;有论文,如《剪裁一例》等;有语文杂论,如《论教本与写作》《撩天儿——语文影之一》《抗战的比喻》等;整理了《诗话人系》,修改了《经典常谈》,可以说成果颇丰。他在1941年8月28日给梅贻琦的信中做了汇报:休假一年中,“写完诗之论著三篇……计《古诗十九首释》七节,约三万字……又为四川教育科学馆著《精读指导举隅》(已印行)及《略读指导举隅》(即付印)……”

  另外,朱自清在成都休假一年最大的收获,应该是和叶圣陶劫后重逢的友谊,二人合作著书之外,还相互唱和多首。

  4月22日,朱自清写了《近怀示圣陶》五古,该诗历数抗战以来,个人和家庭所遭受的种种磨难,流露出一种沉郁愤懑的情绪,诗云:“少小婴忧患,老成到肝腑。欢娱非我分,顾影行踽踽……累迁来锦城,萧然始环堵。索米米如珠,敝衣馀几缕。老父沦陷中,残烛风前舞。儿女七八辈,东西不相睹。众口争嗷嗷,娇婴犹在乳。百物价如狂……不如意八九,可语人三五。惟子幸听我,骨鲠快一吐。”

  两天后,叶圣陶到朱宅探访,话题转到诗上来,并且以这首诗相赠。谈到浓处,索性携茶酒到附近的望江楼,啜茗长谈,继之小饮,欢会难得,日暮始别。这天的日记,朱自清有这样的话:“圣陶确有勇气面对这伟大的时代。但他与我不同,他有钱可以维持家用,而我除债务外一无所有。”又过三天,叶圣陶还沉浸在那天的情绪中,作《采桑子——偕佩弦登望江楼》记其事:“廿年几得共清游,尊酒江楼,尊酒江楼,淡日疏烟春似愁。天生人意逾难问,我欲言愁,我欲言愁,怀抱徒伤还是休。”叶圣陶在这天的日记中写道:“上星期六与佩弦游望江楼,意有所怅感,今日作成《采桑子》小词,书寄之。”5月8日夜,他再于枕上成诗:“天地不能以一瞬,水月与我共久长。变不变观徒隽语,身非身想宁典常?教宗堪慕信难起,夷夏有防义未忘。山河满眼碧空合,遥知此中皆战场。”这首《偶感》,可以说是《采桑子》的演进。10日到12日,朱自清费时两三日,又作《赠圣陶》诗一首,并写信给叶圣陶,约在公园茶叙。一时间,诗成了他们精神世界和情感世界相互联络的纽带。


  6月21日朱、叶在少城公园会面,除了交换文稿之外,还是少不了谈诗。朱自清还把萧公权、吴徵铸、施蛰存三人的诗词给叶圣陶看。这回闲谈更晚,“至五时半而别”。7月15日这天,朱自清赴叶圣陶家的宴会,在座的有贺昌群。叶圣陶在日记里说:“昨夜雨,今晨不止,约昌群、佩弦二兄以今日,恐未必能来……十二时,二兄果然来,大喜。即相予饮酒。饭后闲谈,亦无甚重要话,唯觉旧雨相对,情弥亲耳。”这才是真朋友啊,不一定有什么重要事情,哪怕见上一面,也是快意。但是朱自清8月30日那次在少城公园绿荫茶社约见叶圣陶,心情却有些异样。叶圣陶说:“……佩弦至,交换看文稿诗稿,闲谈近况,颇快活。五时,偕至邱佛子吃小酒。佩弦于下月二十日以后至重庆,在重庆候机至昆明。再一二面,即为别也矣。”话中不免流露出惆怅不舍之情。

  一年的休假就要结束了,好像转瞬间,朱自清又要回到昆明教书了。在朱自清生活的时代中,“著书都为稻粱谋”对于朱自清来讲,已经是很奢侈的说法了——教书只不过是为了糊口。可悲的是,堂堂大学教授,著名作家,教来教去,著书立说,竟然难以养家,还欠了一屁股的债。看着别人都拖家带口,而他只能把家一分两半,一半在扬州,一半在成都,孤身漂泊。这种况味在朱自清的心中,该会是怎么样的一杯苦酒啊。9月20日这天,叶圣陶来探行期,21日,叶圣陶作成二律《成都送佩弦之昆明》,诗云:

  平生俦侣寡,感子性情真。南北萍踪聚,东西锦水滨。追寻逾密约,相对拟芳醇。不谓秋风起,又来别恨新。此日一为别,成都顿寂寥。独寻洪度井,怅望宋公桥。诗兴凭谁发?茗园复孰招?共期抱贞粹,双鬓漫萧条。10月4日,朱自清最后一次和叶圣陶在少城公园喝酒,酒后,两人握手,郑重道别,朱自清眼含热泪地说,下次再见,恐怕要到抗战胜利以后了。8日,朱自清搭乘小船前往泸州,正式告别了成都。朱自清在船上念及叶圣陶的送别诗,也作诗二首,曰《别圣陶,次见韵赠》,诗云:

  论交略形迹,语默见君真。同作天涯客,长怀东海滨。贪吟诗句拙,酣饮酒筒醇。一载成都路,相偕意能新。我是客中客,凭君慰讠 穴寥。情深河渎水,路隔短长桥。小聚还轻别,清言难重招。此心如老树,郁郁结枝条。

(作者:陈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