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1894~1988),我国现代著名教育家、文学家、编辑出版家和社会活动家,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之一,也是新中国中小学教材,尤其是语文教材建设事业的开拓者和奠基人。法国作家莫洛亚在《雨果传》中曾说:“时间可以淹没大海,但淹没不了高峰。”研究当代中国教育,绕不开叶圣陶这座高峰;回望百馀年来的中国语文教育,更是绕不开叶圣陶这座巍巍高峰。
北京大学中文系商金林教授是我国当代研究叶圣陶的名家,他穷数十年之力,撰写《叶圣陶全传》,并获“十二五”国家重点图书出版规划、国家出版基金资助,由人民教育出版社于2014年出版。该书共三卷,皇皇千馀万言,为我们提供了一部体大思精、内容翔实、资料丰赡的叶圣陶研究著作。尤其值得称道的是,书中引用了大量不常见的传主本人的日记、谈话、佚文,家人回忆,以及他与教育、文学及出版界前辈如顾颉刚、王伯祥等友朋书札等第一手资料,钩沉显晦,探幽索隐,弥足珍贵。所谓读其书,想见其为人,《叶圣陶全传》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既鲜活真实而又丰富生动的叶圣陶。作为语文教育工作者,尤其是作为中学语文教材编者,笔者最关注的还是叶圣陶在语文教育方面的理论与实践。意大利哲学家、历史学家克罗齐说:“要了解但丁,我们必须把自己提升到但丁的水准。”这对笔者来说,非不为也,是不能也。只能结合他在语文教材、语文教师、课外活动、人际交往等方面的启示,谈几点粗浅的阅读体会。
一、语文教材责任重大
从1915年商务印书馆编辑部邀请叶圣陶协助编纂《国文教科书》和《国文教授书》,到他20世纪80年代从人民教育出版社离休,叶圣陶从事语文教材编纂事业长达60馀年,一生编纂过的语文教材不下百种,涵盖小学、中学、师范院校和大学。在行政上,他曾任教育部副部长、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在学术上,他为我国语文教育一代宗师,新中国教材事业的奠基人和开拓者。按道理说,他对语文教材乃至中国基础教育,应该是最有发言权的。但他的儿子至善先生晚年曾对商金林说:“父亲一辈子很辛苦,尤其是在人民教育出版社工作的那十六七年,有时忙得连说话的工夫都没有。”“编教科书的责任实在太重大了,父亲到处物色人才,想把中意的调到人教社。有的朋友同意了,可真到办调动手续的时候又不愿意,以为编教科书是当‘编辑匠’,还是当大学教授或当官名气大。”“和父亲同时进入教社的朋友,有的是父亲最得力的助手,可后来都离开人教社了,有的还是瞒着父亲走的。”“教科书众口难调,父亲辛辛苦苦编教科书,听到的都是批评,从来没有人表扬过他。”曾任人民教育出版社副总编辑的刘国正先生,跟笔者谈到他编写语文教材的经历,也是充满着酸甜苦辣,一言难尽。以他们二位前辈的地位、学识与修养尚且如此,足以说明几点:一是语文教材编写事关育人,责任重大,要求编者不仅要有足够的学识素养,还要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心态,必须处处小心,审慎从事。二是编教材确实“辛苦”,没有非凡定力者不能胜任。编写教材不像自己写学术论文或专著可以文责自负,而是集体创作,属职务作品,沟通合作非常重要。三是语文教材无论谁来编、怎么编,都将是“众口难调”,社会各方面关注度高,条条框框多,受到干扰的因素多,不是编者想怎么编就怎么编的,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妥协的产物。相比于他们,我们现在常因语文教材受到的些许批评、指责乃至挞伐、诉讼,简直可以忽略不计,无足挂齿了。
一部高质量的语文教材,选文至关重要,决定着教材质量的高下。教材选文的标准,一要尊重学术规律,选文时出于公心、平常心,不因人废文,不掺杂个人喜恶;二要考虑文章本身确实文质兼美,传递正能量;三要有读者意识,明确是编给什么人读的,要有利于立德树人。这方面,叶圣陶为我们树立了榜样。抗战期间,武汉大学使用的国文教材并不选鲁迅的文章,叶圣陶主张让学生多读鲁迅的作品,特意在国文试题中出了两道题:(一)试论鲁迅先生在我国新文坛上的地位;(二)你最喜欢鲁迅先生的哪篇小说,谈谈这篇小说的艺术特色。这就惹恼了“一贯反对鲁迅”的同事苏雪林,一定要叶圣陶改拟题目。叶圣陶自然不肯,最后闹得不欢而散。1949年9月,叶圣陶主持编写《大学国文》,选文标准首先是看对学生有没有好处。比如现代文入选的作品“须是提倡为群众服务的,表现群众的生活跟斗争的,充满向上的精神的,洋溢着健康的情感的”,“那些怀旧伤感的,玩物丧志的,表现个人主义的,以及传播封建法西斯毒素的违反时代精神的作品,一概不取”。文言文则选那些“有爱国思想的,反对封建迷信的,抱着正义感,反抗强权的,主张为群众服务的”,并且强调“对于古人的东西必须批判地接受”,“便于磨炼批判的眼光”。至于选文确定的程序,则是“预先选了数目超过两倍的文篇,淘汰了好几回,才确定现在这个目录”。
二、语文教师重在教书育人
叶圣陶终其一生,前半生基本上是当教师,后半生基本上是做编辑,文学仅为其业馀爱好。他18岁(1912年)从草桥中学(今“苏州中学”前身)毕业,即在言子庙小学(苏州中区第三初等小学)任教,除教国文外,还兼教修身和算术。1915年年初,郭绍虞推荐叶圣陶到上海尚公学校(商务印书馆实验小学)教高小国文。他这时的心情是“余性懒废,教习尤非乐为。去之几及一年,乃复重理旧业,心弗善焉,因言:吾不欲就此”。1917年,应老同学吴宾若、王伯祥之邀,到苏州直镇吴县(今已撤县)第五高等小学任教,才开始他“真正的教师生涯”。1922年2月,叶圣陶应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和中文系主任马裕藻的聘请,任北大预科讲师,主讲预科国文,聘期两年。“余初不欲就,适郑振铎兄送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到京,乃结伴同行。……然余留京仅月馀即请假南归,所任作文课伯祥慨允为代。南归之故为墨林将分娩,余须伴之到苏州就产科医生”。这之后,马裕藻和沈兼士一再催促叶圣陶来北大执教,他都一一婉谢了。1923年7月,郭绍虞邀请叶圣陶到福州协和大学讲授新文学,虽然郭氏夫妇与之“朝夕相处,关怀备至”,但他还是一到寒假就辞职了。抗战期间,叶圣陶一家到了陪都重庆,“或思老着面皮登台作教,而现任教员失业者且繁多,复何容我插足其间?”后来受友人之邀,叶圣陶先后到巴蜀学校教国文,到重庆中央国立戏剧学校教写作,到复旦大学教文法、修辞和写作课,到乐山武汉大学教国文和作文。他本来“早已立志不作大学教员”,没想到“大学教师任课如是其少,而取酬高出一般水准(三百多元),实同劫掠”,以至于领工资时“颇有愧意,自思我何劳而受此也!”1940年7月,到四川省教育厅任教育科学馆专门委员,从事教学规划与研究工作,编撰《国文教学丛刊》,并担任《中等教育季刊》和《文史教学》杂志的责任编委,处理日常编务,还应邀到光华大学教国文,到齐鲁大学开“中学国文教学”等课程。
正是这些丰富的从教经历,拓宽了叶圣陶对教育尤其是对语文教育的认识。在他看来,“学习国文就是学习本国的语言文字”。吕叔湘认为叶圣陶的语文教育思想,最重要的有两点。一是关于语文学科的性质:语文是工具,是人生日用不可缺少的工具。二是关于语文教学的任务:教语文是帮助学生养成使用语文的良好习惯。叶圣陶认为,教师的全部工作就是为人师表;只有做学生的学生,才能做学生的先生。要让学生“受教育”而不是“受教材”;“‘教’都是为了达到用不着‘教”’;“教育”就是“养成良好的习惯”;“帮助学生得到做人做事的经验”;“各种功课有个总目标,那就是‘教育’,一一造就健全的公民”;“教育”的生命是“爱”;教育的方式方法是“相机诱导”。有人说,一流的企业做标准,二流的企业做品牌,三流的企业做产品。叶圣陶的从教经历则告诉我们:一流的教师教给学生思想,二流的教师教给学生学问,三流的教师教给学生成绩。
三、课外活动有助于提高综合素质
叶圣陶之所以成为大家,与他在中学热衷于参加课外活动有关。通过参加课外活动,开始了他的教育、文学事业,为中学生参加课外活动提供了范例。1915年4月7日,叶圣陶到上海尚公学校任教的第二天,同事曾品纯邀请他加入该校文艺团体“东社”,参与主编《东社社集》。当天他在日记中说:“曾君以东社丛刊《天涯吟草》《鹤望近诗》见赠,谢而受之。君颇欲邀余为东社社友也。”4月14日:“曾君屡邀余人东社,情未可却,遂填入社书为社友。”课馀,叶圣陶不仅为学校“少年书报社”开设阅览室,指导学生写阅读书刊的心得,发起成立“通信社”,鼓励学生自制信笺信封,相互写信,还和教师们一起带领“学生新闻社”外出采访,练习写作;组织高年级同学到昆山“修学旅行”,到电灯厂、美华利钟表制造厂和商务印书馆印刷所学习电业、钟表制造业、木板雕刻、铸字、制版、印刷等方面的知识。师生一起即兴吟诗,回校后即以《昆山旅行记》为题作文。1917年在直小学时,提出“学校当有会场、农园、工室、博物馆、图书馆等设备”,并捐款在学校创办博览室和利群书店,建音乐室兼篆刻室,教学生篆刻。1921年,叶圣陶和朱自清同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任国文教师。他们注重教材和教法改革,帮助学生组织各种学习小组和文艺团体,安排丰富多彩的课外活动,并出任学生晨光文学社的顾问,学生中有汪静之、冯雪峰、魏金枝、柔石等。有趣的是叶圣陶的佳偶也得益于他填的一首贺词,顾颉刚《记三十年前与圣陶交谊》云:“圣陶佳偶,得于词翰。光复之年,友人王彦龙成婚,予集宋明词句为长联,圣陶篆之。圣陶作《贺新郎》词,予楷书为立幅,并悬于洞房。胡铮子女士见而激赏,因询伯祥:‘此两君已未婚?’伯祥答以圣陶尚未,遂嘱伯祥偕予作媒,以其兄之子墨林妻之。至于今日,玉芝竞爽,圣陶亦且含饴弄孙,此固当年一词之功哉!”
大凡光知道啃教科书和教辅的学生,可能会有个好成绩,但正由于心无旁骛,读书太少,必然视野狭窄,很难成为大家。文学社团、戏剧演出、演讲辩论、作文竞赛、读书会、参观考察,甚至旅行远足等活动,对于中学生来说,都是得到锻炼的极好机会。近年来不少学校注重构建书香校园,开展了丰富多彩的课外活动,正是希望借此提高学生的综合能力和综合素质。
四、天才总是成群地走来
中国古语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个好汉三个帮”。中国文学史上有建安七子、竹林七贤、萧梁集团、公安三袁、桐城古文等,文化史上有扬州学派、泰州学派、太谷学派、浙东学派等,美国人类学家克罗伯对这种现象曾发出感叹:“为什么天才总是成群地来?”这与他们所处的学术环境和人际交往的朋友圈是密不可分的。叶圣陶一生看重情谊,广交朋友,有人说“圣陶”这个名字就是“微温”“微甜”的象征。在他的周围,聚集着一大批文化大腕和学界名流。顾颉刚、王伯祥、夏丏尊、朱自清、郭绍虞、胡愈之、沈雁冰、郑振铎、俞平伯、周予同等,或为同学,或为同事,或为好友,或是事业上的同道。他们志同道合,情同手足,惺惺相惜,保持着终生的友谊。可见,一个人的成才、成功,纵向的传习与接受固然重要,但横向的借鉴吸收、同辈间的相互启发更不可缺少。所谓“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
读《叶圣陶全传》,能让我们进一步走近叶老,不时能感受到他的率真与平易。他学历不高,只读过中学,第一次当教师就被解聘,从此感叹“教习尤非乐为”,后来虽屡执教鞭,多为生活所迫。时与友人小酌几杯,偶尔也喝醉过。晚年与儿子叶至善每月一坛绍兴黄酒,50斤。为官“余实怕尸其名”,办事最讲“认真”,尤其对语言文字。胡乔木主张语言文字应以毛泽东、鲁迅的著作为准,他却认为“二人之作尚未臻纯粹,可以目治,但不便于口耳”,“编辑者不妨斟酌其间,择其纯粹者而用之”。《人民日报》发表胡乔木《中国共产党的三十年》,他与人教社同人一一指出其中的“语文谬误”,竟多达五万多字。为人为文,一如章太炎谈治学,“始则转俗成真,终乃回真向俗”。年轻时有锋芒,有棱角,到晚年,则胸襟开朗,心思旷达,宁静自然,含蓄温厚,卓然成为一代学术宗师。
(作者:顾之川,《中小学课堂教学研究》201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