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山遇炸
——记1939年8月19日叶圣陶一家在乐山遭遇日机轰炸

作者:叶燕《2015叶圣陶研究年刊》

  在中国抗日战争期间,从1938年2月18日到1943年8月23日,日本对战时中国的陪都重庆进行了长达五年半的战略轰炸。据不完全统计,在五年间日本对重庆进行了轰炸218次,出动飞机9 000多架次,投下炸弹11 500枚以上。

  在重庆大轰炸中,有超过10000人遇难,超过17600幢房屋被炸毁,市区的大部份繁华地区被破坏。这是继德国1937年4月在西班牙内战中对格尔尼卡(Guernica)的平民实施轰炸之后,历史上最先实行的战略轰炸。

  1939年8月19日,日寇出动了27架飞机对乐山进行大轰炸。叶圣陶一家当时住在乐山较场坝,是在岷江和大渡河合流的尖嘴上,较场坝原来是城门外的练兵场,这片空地后来逐渐扩建成为街市,沿着岷江又造了一座城墙,较场坝就此成了这里的街名。在乐山小城中这算是个人口密集的热闹地方,这里也是日本飞机最先飞过的地方。

  这一天,叶圣陶并不在乐山,几天前他就去了成都,为四川教师暑期讲习班讲学。那天成都也发了警报,他和朋友正走在路上,他们看到了天空中飞着几架中国的飞机,不知道它们要飞向何方。直到下午四点多钟,叶圣陶才知道被炸的是乐山,全城炸毁了四分之三,大火还在燃烧。叶圣陶听到这个消息感到极大的“惊恐”,心绪如麻,想着:“我家向来不逃,母亲、墨林、满子、二官(至美)、三官(至诚),伏居家中,不知如何惊恐,万一受伤或有更大之不幸,我将何以为生!”又想到“小墨(至善)尚在校中,不知躲避何所。”思绪万千的叶圣陶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坐车急忙往乐山赶。

  19日这一天,在乐山的家中,叶至善因为学校期末考试复习功课没去学校。除了叶圣陶没在家,所有的人都在,还来了客人吴安贞。飞机轰炸的时候一家人正在吃午饭。事发时的情景,在十三岁的叶至诚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迹。多年后,他在《重记乐山遇炸》一文中,对此做了详细的描述:八月十九日那是一个星期六,哥哥为了准备应付考试,提早从城外的技校宿舍住回家来。

  那一天,天气好极了。碧空无云,夏日炎炎。还不到十点钟,街头的男人们,多半就光赤了上身,不住地挥扇擦汗。狗子张开嘴,伸长了舌头,一歇不歇地喘着,竟像把坚硬的三合土马路也要烤化了似的。

  十一点光景,商务办事处的工友老刘进来说,发了空袭警报了。我随即到前门口看去:沿街的店面正乒乒乓乓在上排门,大概受了这些天日机连续轰炸的影响,逃警报的人颇多,有的朝西,看来是打算出安澜门,过江去对岸,有的向南,似乎想出嘉乐门,过半边街到郊外,其实,谁也说不清哪个地方更安全些。骚乱了一阵,所有的排门都已紧闭,一群群逃警报的也已走散在街头,有的一口一口悠悠地吸着旱烟,有的一下一下缓缓地摇着蒲扇。我们例不躲避,我就回屋去了。


  不一会儿,武大的女学生吴安贞来我们家。吴安贞是父亲的老朋友吴辑熙先生的家属。一九二二年,父亲上北京大学教书,住在大石作吴辑熙先生家里。同住的全是苏州人,其中只有吴辑熙先生带家眷,于是就由他照料大家的饭食。那时候,吴安贞还是个小女孩,在乐山相见,却是个大学生了,上外文系。他乡遇故人,有闲暇经常来坐坐。这学期她毕业了,而且分配了工作,就要动身就职去。这天她原是辞行来的,走到半路发了警报,反正离我们家不太远了,便径自前来。她和我们全家都熟,虽然父亲不在,也就跟一家人似的,坐下来吃饭。

  饭刚吃一半,来了一架飞机,在乐山上空转了几个圈子,又飞远了。听声音,好像是侦察机之类。祖母不由得停下筷子,聚精会神地听着。

  “不会来的,多半是上成都。”

  “他们又不是傻瓜,到乐山来做什么,是炸大佛,还是炸‘蛮洞’?!”

  “别担心,包你再过三分钟就解除。”

  大家一边牵挂着远在成都的父亲,一边宽慰着祖母,祖母却始终安不下心来,索性放下碗筷,离开了饭桌。

  忽然,跟紧急警报短促的呜呜声同时,传来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隆隆飞机声。根据经验,那是轰炸机,而且架数不少。大家不约而同地向第二进货栈冲过去。因为平时就议论过,万一遇到空袭,那搁起的书篓底下,正是上好的防空洞。

  我刚跨进货栈的门槛,就听得“轰隆”一声。声音并不很响,地面略略一震,屋顶的瓦片刷刷喇喇地直往下泻。我头上身上接连中了好些瓦片,眼前一阵昏黑,随即紧挨着书篓,扑倒在地。心里猛地生出一种疑惑,这番景象究竟是不是在梦里。

  直到灰尘一齐落定,地面上铺上了厚厚一层尘土,眼前重新明亮起来。飞机还在头顶上空来回盘旋,“卜卜卜卜”打着机枪。我惴惴地盼望:可不要再来一声“轰隆”。

  除去蒙了一脸一身的灰尘以外,谁都好好儿的,看来没有一个受伤。不知道什么时候,书店黄经理和他的两个朋友,还有工友老刘,也一齐来到了第二进;有的紧伏在书篓子旁边,有的钻到了垫书篓的长板凳下面。二三进之间门框上方的屋顶,开了脚盆大一个天窗,一道强烈的光柱,从天窗口直射进来。透过耀眼的光柱,望见我家堂屋的桌椅板凳七横八竖,全都移了位置。


  母亲、嫂嫂和祖母几乎同时想起哥哥不在自己身边,齐声呼唤哥哥的小名:“大官,大官!”我马上记起,就在“轰隆”一声之前,哥哥飞奔上走马楼,到望楼去看飞机了。日机刚刚扫射了一阵,可别出什么危险。正想着,楼梯上响起“骨碌碌”连滚带跑的声音,哥哥下来了。原来他刚掀开通向望楼的朝天门,就觉得有一股强大的气流压来,把他打翻在走马楼上,稍躺了一会,他就赶紧下来了。

  “火!”

  刚放下心,松一口气,母亲又突然惊叫起来。她无意中摸到了一块碎瓦片,只觉得异常烫手。顿时做出判断:太阳决不会晒得如此之烫,肯定是哪里着火了。抬头一望,只见屋顶洞开的“天窗”外面闪着火光,禁不住高声惊呼。

  随着母亲的惊呼,众人一齐都抬头四望,立刻看到西南角那间上通屋顶的厕所间,已经有火焰从门框的上沿冒将出来。那火焰随着风势一蹿一蹿,就好像蟒蛇吐信那样一舔一舔,煞是怕人。黄经理仿佛被那蛇咬了一口似的,打地上直跳起来,拼命往前门奔去。我同时也跳起身来,奔回自己的房里,把我那本集邮簿紧紧攥在手里,我忽然想起平日和同学们夸口,我曾经说过“邮存与存,邮亡与亡”的话。

  奔到前门去的黄经理,又发疯似的奔了回来,一路声嘶力竭地喊着:“赶快开后门,快开后门!前面火把路封了,火封路了!”一追问,他才气喘吁吁地说,前门对街的那排房子,火头已经穿出屋顶了,街两头都是火,现在只剩下后门这一条路。他脸色惨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父亲的书桌搁在那里挡事,我刚想到去搬,黄经理他们几个早跳了过去,一霎时,桌面从小卧房里飞了出来,桌上的书本和笔墨纸砚散乱地洒了一地。我不由得一愣,立刻明白过来,这是在逃生,不是搬家。

  扔开了书桌、床铺,这才发觉前不久新铺的地板把朝里开的后门挡死了。老刘随即拿来了劈木柴的砍刀。然而垫地板的枕木是那样粗壮,接连十来刀砍下去,不见什么动静,马上改变主意,转到厨房间去凿壁洞,再次砍枕木,这一回几个人一齐动手,连菜刀也用上了。可是,尽管枕木上落下了许多刀斧痕,天晓得什么时候才能把枕木砍断?绝望中黄经理又一次奔向前门,我也跟了去,这次却连大门都不必开了,第一进已经熊熊地燃烧起来。我们转身后退,黄经理把布满铁泡钉的二道门紧紧关上,仿佛这就能把火关断似的,然后无可奈何地回到第三进,只管团团转,眼泪不断地往下掉。素来倔强的姐姐首先哇哇地哭出声来,全体十二人,多半哭了。


  只有哥哥冷静,还苦苦在想脱身之计。忽然间,他止住了周围一片哭声,对大家说,枕木挡住了后门,朝里开不可能了,然而,枕木和墙壁之间还留着一条空隙,还能容门在其间左右移动。只要把一扇门抬离门臼,往旁边移,该可以使双扇门露出一道缝来。哥哥话音刚落,黄经理、老刘和经理的朋友已经跳到后门边,几个人一使劲,就把左边那扇门抬离了门臼,再往西移,后门果然露出上窄下宽一条三角形的缝来。绝处逢生,黄经理第一个钻了出去。

  我们让祖母先走。门缝狭窄,祖母背驼,再也挤不过去,哥哥在背后推也不起作用。吴安贞就先钻出门缝,在外面帮着拉。这时后门对面的一间草棚还有馀火,吴安贞强忍手臂灼伤的疼痛,硬把祖母拽了出去,哥哥随即把逃难以来祖母一直随身带的一只小藤包,从门缝递给了祖母。母亲临走拿了只里边有苏州老家地契和少许首饰的小提箱,嫂嫂随便拿了些东西。姐姐跑回房间,不知拿什么好,把床上的被单,连同放在床上的衣物,胡乱一包,抱了出来。我仍旧只拿着一本集邮簿。哥哥最后走,四处望了望,随手捡了些夏衣,塞进一口竹箱,又见父亲平日常用的澄泥砚正在脚边,就手放进了竹箱(父亲当时所有的书籍文具,只留下了这只砚台。这砚台是母亲家的旧物,砚背有张叔未的铭文。从此一直保存到现在),又在他的新房里,把朋友作为结婚礼物送的一支派克笔,一只早上买的半斤多重的梨子,塞进了短裤口袋,于是告别了这幢即刻将毁于大火的房子。

  后门对面果然是道城墙。几间搭在城墙脚下的草棚被随风四飞的火星点着,有的已经烧尽,有的馀火未灭。这条我们从来不曾走过的小街,空空荡荡,杳无人影。然而从一路抛洒的衣衫杂物看来,前不多时刚有不少人打这里走过。

  我们顺着城墙向西,然后往南拐,来到了安澜门。城门洞里,有许多人,沿着洞壁,或坐或站,或蹲或靠,神情全都木然。有个满脸通红的胖子正大声向众人喊着:“我们救火去呀,快救火要紧!我们性命已经逃出来了,还不该出点力去救火吗?再不救,乐山要烧光了!烧光了!”却像在荒野里呼唤似的,没有丝毫反应,就连回声也没有。面对一片火海,实难分辨谁人的精神更为正常,是那胖子,还是无言的大众?火势迅速逼近安澜门,我们刚才转弯过来的拐角,火焰已经封住了路口。

  走出安澜门,种种奇特、可怕的景象展示在眼前,往日散步、捡石子,眺望江景的江边沙滩,这里一簇,那里一堆,散满了人群。男男女女,拖老带小,挽包携箱,都是一副惊魂未定、不知所向的神情,有的身上还挂了彩,或是皮焦肉烂,或是鲜血淋漓。在矮矮一堆大鹅卵石上面,坐着个男子,他光赤了上身,一双脚伸在面前的浑水潭里。他的皮肤大一半给火烫掉了,身上东一片西一片,露出淡红色的水渣渣的肉来。他直挺挺地坐在鹅卵石上,一动不动,也不哼一声,既像在那里默默忍受,又像在那里默默抗议。此后每想起乐山遇炸,不知道什么缘故,我眼前总会浮现出那男子的形象。


  热风断续传来隐隐的飞机声,无遮无拦暴露在沙滩上的人们不得不躲藏,却又不知道往哪里躲藏,有的向东,有的向西,一阵骚乱。我们靠城墙坐下,把竹箱、提箱和藤包放在前面,以为这也许可以挡一挡机关枪子弹。我们旁边的一位老太太就地跪下,嘴里不住颤颤地念“阿弥陀佛……大慈大悲东海观世音菩萨”。一会儿,轰隆隆的声音又响起,幸而那声音只是施虐以后,观察了功绩,扬长而去的飞机。

  受了一场虚惊,哥哥主张渡江到对岸去,江那边似乎要安全一些。可是所有的渡船全停靠在对岸,只看见一条小船在江心划着。我们高声呼唤,船家却因为要想渡江的人太多,怕翻了船,不肯近来。说了许多好话,许给颇高的代价,方才答应把船停到水浅的地方。老刘背了祖母,哥哥抱了母亲送到船上,其馀的一律涉水登船。

  小船驶向对岸,安全感渐增。有几个人这时忽然觉得口渴难忍。顾不得分梨(离)的忌讳,哥哥带出来的那半斤多重的梨子,为好几个人应了急。我也咬了一口,真好像从来没有吃过这么甜的梨子。就这样,全体十二人,一个不少地逃出了火窟,来到安全地带。除去吴安贞的右臂被灼了一块,祖母说背上痛,似乎擦破了皮肤,还有黄经理在“轰隆”一声的时候伏在地上颤抖,把两个膝盖都磨破了,此外再没有一个受一点伤、流一滴血。在日机投弹最密集的较场坝一带,能有这样的结果,也算奇迹了。

  一家人好不容易跳出了火窟,没有了家,到哪里去呢?十三岁的至诚还考虑不了这么多,只是默默地坐在山脚的石头上“隔岸观火”。

  我好像还没有适应这一番急遽的变化,既不为失去家园感到悲伤,也不为逢凶化吉觉得庆幸,竟像“看客”似的,呆呆地看着这场我生来从未见过的大火。风从火生,在空中呼呼旋转。火从风威,只见得越燃越烈。在刮刮杂杂的火焰中间,时而听得“轰”的一声巨响,那是修建得十分坚固的“窨子”,经不住屋里空气膨胀的压力,爆炸了。随着每一声巨响,就有一处冲起一股炽热的白光。我想,我们住过的那幢房子,看来也是轰然一声,终于崩坍了的。有时候,火丛中传来一阵阵“劈劈啪啪”的爆炸声,也不知道是烧着了火药库,还是烧着了竹器店?桐油、白蜡、酒精,各有颜色不同的火焰,熊熊的烈火丛,呈现出五光十色。在火丛的上方,旋风把无数股黑烟卷成一股极粗极浓的烟柱,直冒到半天云里。夏日午后本该是耀眼的太阳,这会儿给烟柱遮得就像披黑纱的寡妇,脸色比月色更惨白,完全失去了炫目的光芒(据我姐姐回忆,当时的太阳不像月色一般惨白,却像血色一样殷红)。当时,武大有些学生正在峨眉山上,后来听他们说,从山上望下来,整个乐山,就像一个火盆。

  呆坐了好些时候,大家不得不考虑到当晚在什么地方落脚。吴安贞回武大去了。黄经理和老刘几个别有去处。叶圣陶的夫人胡墨林和大儿子至善商量,一家人只有到离城五里的雪地去投贺昌群先生。


  在去雪地的途中,至诚遇见了他的同学荀洪元,他在文章中记录了荀洪元和他家人的遭遇:

  荀洪元头上顶了一张慈菇叶,两手抱着膝盖,呆呆地坐在地上。见我走到跟前,又呆呆地站起来,脸色十分难看。他告诉我,一颗燃烧弹正投在他们家里,他眼看着自己的父亲倒下地去,衣裳、胡子立刻烧了起来。他的母亲和妹妹躲在地窖里,多半也完了。他自己头上被碎瓦片打破,却不知道怎么的,竟给他跑了出来。他就像背书一样把这番经历诉说一遍,既不哭泣,也不怨恨,只是呆呆地望着我,望着我们一家子,又呆呆地跟随我们,往前走去。我既不拒绝,也不表欢迎,因为我们自己也没有家了。走了一程,遇见一位老人,看来是荀洪元家的亲戚。荀洪元把刚才跟我说过的话,向老人重复了一遍。老人顿足失声,然后把荀洪元带走了。看着荀洪元离去的身影,我不由得为自己没能伸出援手,深深感到内疚。

  贺昌群先生一见城里起火,就为叶家担心,正想进城去探望,看到叶家一家人平安抵达,自然是喜出望外,赶忙从山坡上迎下来,大家都泪流满面。

  第二天,从成都一路赶回乐山的叶圣陶与同行的人都归心似箭。他在日记和散文《乐山被炸》中写道:“大家数着路旁的里程标,‘走了几公里了?剩下几公里了?’这样屡次地说着。”路过夹江,“见逃来者,问其被烧里巷,不及较场坝,余心略慰。但至小墨校附近,遇见武大事务部董君,问之,则言较场坝完全烧光,余家人口不知下落,呜呼,余心碎矣。种种惨象,涌现脑际,不可描状。念人生至痛,或且降及吾身矣。车再进,逃避他往者接踵于途,皆若失其精魂”。

  “总算把一百六十多个里程标数完了。从乱哄哄的人丛中,汽车开进了嘉乐门,心头深切体会到‘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况味。忽然有人叫我,向我招手。定神看时,见是吴安贞女士,‘怎么样?’我慌张地问。

  ‘你们一家人都好的,在贺昌群先生家里了。’听了这话,我又深切体会到‘疑是梦里’并不是夸饰的修辞。”

  “与安贞乘人力车到昌群所,三官、墨林皆在山上高呼,此景如在梦寐。上山,见母亲及满子均在蓝君房中,蓝君以自己之卧房让与我家,盛情可感。坐定,听诸人言昨日逃出情形,真所谓间不容发,如早走或迟走几分钟,皆殆矣。”

  “诸人此次得生,亦是机缘凑合。苟小墨不在家,无领导之人,必不得出。若后门无地板障碍,大家必得早出,得出必趋江滩,而江滩边被机枪扫射,死伤者不少,或亦将在此劫中。今不先不后,得以脱于火灾与机枪之厄,实为万幸,天之厚我至矣。”


  叶至善在《父亲长长的一生》中记下了一家人在乐山被炸后的情景:“父亲在被炸的第二天从成都赶回乐山,当夜给上海的亲友写了封短信,一报全家老小人口平安,二报身外之物全部烧光,结语是‘重新来过就是了’”。

  乐山被炸之后,我们家“无衣无褐,何以卒岁”,可也没就此趴下或散伙,亲友们推衣赠袍的不少,父亲一一记在日记上,就因为感铭于心。日记上经常叹息“买不完的布”,有时还记着种类和疋数,花了多少钱。家里像个成衣铺,除去至诚还小,别人没有闲着手不动针线的。祖母快七十五了,还能自己穿针引线。父亲和我是生手,都学会了好几种针脚,知道在哪儿必须用哪种针脚。剪裁全仗母亲,从衬衫、单褂、夹袄、棉袍到罩衫,她都能一手落。最次的土布是木机织的,才一尺二寸宽,要五六幅才拼得成一幅被里子。至诚说“蹭痒痒倒挺舒服”,其实他穿的衬衫也是这种土布。母亲不知从哪里学会了用靛青把土布染成蓝色,给我做长裤,给至美做大衣;用栀子把土布染成黄色,给至诚做童军装。父亲的日记上好像没有说到床。床就是有四条腿的一个大木框,床板是两张粗篾条编成的大窟窿竹篦子,再铺上一尺多厚的干净稻草,一条薄薄的褥子。起初是坑坑凹凹的,睡上一个来星期,稻草就差不多被压平了。

  叶圣陶在《乐山被炸》一文中还真切地记述了他和家人团聚时的心情:

  他们告诉我寓中一切都烧了;那是早在意料之中的事,我并不感到激动。他们告诉我逃难时候那种慌急狼狈的情形;我很懊悔到了成都去,没有同他们共尝这一份惶恐和辛苦。他们告诉我从火场中捡出来的死尸将近上千了;那些人和我们一样,牺牲的机会在冥冥之中等候着,他们不幸竟碰上了,那比较听到一个朋友或是亲戚寻常病死的消息,我觉得难受得多。最后,他们告诉我在日本飞机还没飞走的时候,武大和技专的同学出动了,拆卸正在燃烧的房子,扛抬受了伤的人和断了气的尸体,真有奋不顾身的气概;听到了这个话,我激动得流泪了。

  乐山遇炸,对叶圣陶一家人说来是刻骨铭心的,那悲惨情景怎么也忘不了。至诚在《重记乐山遇炸》文中写道:

  那一次遇炸,乐山城毁掉了三分之一,死伤数千人。较场坝一带,被烧死的很多。传闻有一户人家躲在防空洞里,全体被火烤死。有人跳进水缸,被煮烂了。我哥哥曾经看见四个枯焦的尸体互相抱着死在路当中。我也曾经跟随父母兄嫂去瓦砾场走过,除了嘉乐门一带以外,其他几个城门都可以一眼望到对门。一面走,我心里不住想起吴祖光先生《凤凰城》插曲里的一句词来:“满目伤心,凄凉难回首。”同时响起了张定和先生为这唱词谱写的凄楚的旋律。


  同样值得纪念的是,深陷苦难中的乐山人并没有颓唐。叶圣陶在《乐山被炸》一文结尾是这样写的:

  到现在事隔半年了,在曾经是闹市区的瓦砾堆上又筑起了白木土墙的房屋,各种店铺都开出来了。和被炸的另处地方以及沦为战区的各地一样,还是没有一个人显得颓唐,怨恨到抗战的国策;这是说给日本军人听也不会相信的。

  以此文纪念抗战胜利七十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