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1945年8月10日,日本宣布投降。叶圣陶决定全家于12月28日启程“东归”。“叶圣陶‘东归’乘的是木船。他说‘飞机、轮船、汽车都没有我们的份,心头又急于东归,只好放大胆子乘木船,冒一冒翻船和遭劫的危险’。一家三代七个人都挤在一条木船上(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下有两岁的长孙三午)。1937年1月6日,叶圣陶从宜昌乘民主轮入川,1946年1月11日才出‘川境’,‘居川’共八年零五天。”(摘自:商金林著《叶圣陶画传》)抗战虽然胜利了,但是1946年并不平静,国民党坚持独裁统治,没有给人民带来安居乐业重建家园的新生活。这期间夏丏尊先生去世,李公朴、闻一多遇刺身亡,人民反内战、争民主的运动此起彼伏……
一月一日,星期二。
晨早开。午前过丰都。人家在山脚,屋颇不少。山上有庙宇,层次至山顶,舟人指为“天子殿”。过丰都若干里,有礁石与岸平行,激起水波甚急。舟子奋力划桨,舵手谨慎把握,须令船勿近其处。一时邪许声大作,情绪紧张。是名“铁门槛”,约历十馀分钟,安然而过。
下午四时停泊于一小集,名羊肚溪,系忠县、石柱、丰都交界处。乡名鸿鹤,系属忠县。人言前曾有盗劫船,不无戒心。
傍晚,特增肴馔,补昨夕之过年。七时睡。
一月二日,星期三。
晨发绝早,九时后抵忠县。雨下,前后舱之篷均拉上。但仍漏水,于是于里层张油布。事前备油布颇多,今乃得其用。雨不停,决定今日不复开。
午后十二时半饮酒,进餐。偕芷芬、三官(至诚)登岸。于皮鞋外穿草鞋,拾级而上。多橘子行,橘从万县运来,着地堆成长方形,长丈许,阔五六尺,高尺许。每家行中有四五堆,洋洋大观。入城,市店不甚多,街亦狭。见一理发店,余与三官皆剪发,价仅二百元。理发铺旁设茶桌,泡茶闲坐。对门为县政府,清静如寺院。四时归船,买橘子一千枚,价一千二百元,较诸重庆,便宜一半。日来食橘甚多,味已甘,大约自宜昌而下,不复能多享此味矣。
复饮酒,诸人皆饮甚多,各有醉意。八时睡。半夜醒来,篷上仍有雨声。
一月三日,星期四。
黎明即开船,雨已止矣。十时后过秦良玉石宝寨,巨石矗立,靠石建层楼,愈上愈小,凡八层,最高处有一亭。下午四时半,抵万县,歇于西山公园下。沿岸石障有三层楼高,仰望公园,见钟楼树木。
下午将《少年》二月号之第二批稿整理毕,预备明日付邮。自万县转重庆,再从重庆航寄上海,大约十日可达。诸人皆上岸,余与墨(胡墨林)与母亲守船。
闻明日将停泊一天,船主须借钱买米买煤,芷芬允代为购入,不以现款借与,以免多生枝节。夜八时睡。
一月四日,星期五。
晨起见晴光照江山,心神舒爽。诸人皆登岸入城游观,余致书调孚,寄《少年》文稿,兼告途次略况。遂与三官上岸,坡子至多,不免腿酸。入西山公园,卉木颇茂密,山茶将开,梅亦含苞。园址颇广,未之周游。钟楼高耸,建筑颇工。入城(并无城墙),寻邮局,寄信。见《川东日报》,言政府所提避免冲突条件,中共已允接受。大约政局可有转机。此是美国特使马歇尔来华之故,美国欲我国安定,我国亦不能大乱。时行语有“唯马首是瞻”之说,实亦表示我国之可怜地位也。
食豆丝一碗,买汤圆返舟,分饷留舟中诸人。晴光一舱,怡然于怀。
饭后,与三官再度登岸,浴于浴室。竟体舒爽。有一大溪,不知何名,此时水落,急湍自巨石下,犹轰轰作响。溪上见两桥,一曰万安桥,系新式。另一桥穹形甚高,桥面建屋,工整精妙,颇可赏玩。四时返船,下坡时小腿酸痛,徐徐移步,三官扶之,始下。万县市廛之盛,人口之众,信可称川东大邑。
今日两度登岸,在余实为勉力,惫已。小饮进餐后,即睡。例当余守夜,仅醒觉数回而已。芷芬亦值班,但亦鼾睡。
一月五日,星期六。
我店之另一船,于离渝时,即发觉舱中漏水。最低处曰太平舱,看水即看太平舱。近日渗入渐多,昨夕去水五六回。于是乘者忧心,拟再停泊一天,以观究竟。我舟之人皆以为此无大虑,彼此争论一阵。至八时,仍决定同开。
午后过兴隆滩,水势至急,波浪激荡,一时诸人情绪紧张。三时歇云阳。城市尚大,高不如万县。对江有张飞庙,睡仙楼,供吕洞宾。余未登岸。斟酒独酌,后与舟人尤姓及知伊同饮。渔人卖鲢鱼,三百馀元一斤,各船争购。
有人传言去云阳四十许里处,昨有行舟遭劫掠,各怀戒心。相约明日诸船同开,亦犹行路结伴之意。
开船以后,遇县城即发电致重庆及上海,告平安。
一月六日,星期日。
六时开船,晓风甚厉。望前顾后,行船不下十艘。激滩渐多,时时有风声浪声邪许声,轰然杂作。晌午风急,船不能进,泊于沙滩一时许。余乃饮酒,酒后酣睡两时许,醒来日已斜。五时歇奉节。
我店之另一船途中与军粮船相撞,损船舷一板。检视之,后舱入水甚多,货物浸湿,余与三官之书三篓在内。舟中人皆惶惧,云不敢复乘此船。一时欲易船,势不可能,议论纷纷,迄不得决。余主张以后开船时,彼舟之人亦聚于我舟,停泊时仍归宿。且过三峡,到达宜昌,再作计较。不知彼舟之人咸能同意否。
第三舟损一舵,于过滩时用力过骤,不胜水力,遂致损坏。而我舟亦于停泊时折一前端之大棹。川江行舟之险,今乃亲尝之。夜眠时彼此坐谈今后行程,情绪皆不甚好。
一月七日,星期一。
今日不开船,三船皆动工修整。余之主张,彼舟之人表示同意,云至此亦只有是一法。明日开行,只得大小五十馀人挤坐一舱,如在公路上乘卡车矣。九时许,同舟多数人出发游白帝城,余未往。远望夔门,高山莽莽,颇为壮观。白帝城可见,高仅及高山之三之一。下有白烟丛起,云是盐灶煮盐。水落之时,有盐泉涌出,取而煮之。一年中可煮四个月。据云盐质不多,费燃料殊甚。
午后一时,游白帝城者归来。谓其地距城十馀里,循山腰而往,至其山半,始有石级。石级凡四百馀,乃至其巅。昭烈帝庙无可观,而地势绝胜,俯瞰滟滪堆,对望夔门,平眺峡景,皆为胜览。然来回奔走,众皆疲劳。三午亦由小墨、三官抱之往,归来由二位邱君与陈君抱持,亦可记也。
三时,与芷芬、清华等入城,城如山野小县,人口无多,市肆不盛。见有产科医生黄俊峰悬牌,系吴天然之同学,昔尝往来。入访之,告以天然已去世。未坐定,即言别。购酒与零食而归。有卖梳子筷子者,白润如象牙,各购若干具而归。饮酒饭毕,即就睡。
一月八日,星期二。
晨七时后开船。另一船昨经修理,渗水已甚少,诸人以为移坐我舟,未免拥挤,索性不移动矣。
经白帝城下,仰望亦复巍然。滟滪堆兀立水中,今非如马如龟之时,乃如盆景湖石。夔门高高,真可谓壁立。石隙多生红叶小树。朝阳斜照于峡之上方,衬以烟雾,分为层次,气象浩茫。风甚急,泊于夔门壁下避风。
小墨(至善)、三官等爬乱石而上,捡石子,色彩纹理均平常,无如乐山所捡者。又有木片,亦经水力磨洗成长圆形,略如鹅卵石。盖不知何年何月之破舟遗迹。
停舟二时许复开。大约于下午二时,瞿塘峡尽。复历激滩数处,四时抵巫山,泊岸。人多入城游观,舟中清静,余遂独酌,竟醉。进饭毕,即倒头而卧。半夜醒来,滩声盈耳。
一月九日,星期三。
六时半开船。入巫峡,山形似与昨所见有异,文字殊难描状。水流时急时缓,急处舟速不下小汽轮,缓处竟似不甚前进。舟人言巫峡九十里,行约三十里,风转急如昨日,且有小雨,船不易进,复泊岸。
左边连峰叠嶂,以地图按之,殆即是巫山十二峰。以画法言,似诸峰均有不同。画家当此,必多悟入。而我辈得以卧游巫峡,此卧游系真正之卧游,亦足自豪。
泊舟二时许,再开。行不久,泊碚石。地属巫山县,系川鄂交界处。我店另一舟先泊岸,我舟在后数百丈。忽见彼舟之人纷纷上岸,行李铺盖亦历乱而上,疑遇暴客。舟人见此情形,断系船漏。及靠近询知,则知驾长不慎,触岸旁礁石两回,水乃大入。此驾长好为大言,自夸其能,而举动粗忽,同人时时担心,今果出事。犹幸在泊岸之际,若在江心,不堪设想。于是众往抢救行李与货品,亚南、亚平、小墨、三官、两邱君,皆颇奋勇力。书籍浸湿者殆半,非我店之物,而余与三官之书,则有三四包着湿,即晒干可看,书品已不存矣。逮货物取出,水已齐舷,下搁礁石,不复沉。
乡公所派壮丁七八人看守货物,且为守夜。舟中之人则由乡公所介绍一人家,以屋三间留宿。晚饭后商量善后,决依船主意,破船修好再开,唯不乘人而装货。人则悉集我舟,且到宜昌再说。乘舟十馀日,意已厌倦,又遇此厄,多数人意皆颓唐。唯愿此后一路顺利,不遇他险耳。
今夜余守上半夜,倚枕看谷崎润一郎之《春琴抄》终篇。篷上淅沥有雨点,风声水声,相为应和。身在巫峡之中,独醒听之,意趣不可状。
一月十日,星期四。
早起,知失事之驾长杨姓已逃,惧遭拘系。船主雇木匠修船,其方法殊为原始。以棉絮塞破洞,钉上木板,涂以米饭,又用竹丝嵌入,如是而已。
午饭后,与芷芬访碚石(云应作“培”)乡长于乡公所。经过街道,清寂如小村落,仅有小铺子数家。坡路或上或下,皆以沿岸之青石铺之。乡长为易春谷,谢其保护之好意。易订约于傍晚款我辈,却之弗得。公所旁为中心小学,校长为宋女士,教师六人,多数系二十馀龄之青年,皆知余名。啜茗闲谈,题纪念册数本而出。是校学生现仅四十馀名。云学龄儿童远逾此数,皆以助为劳作,不肯入学。乡公所强派,且以壮丁压之至,如拉夫,始有学生。大概乡僻之区,大都如是。
返舟,舟中正在下另一舟之行李,全舟纷然。俟其毕事,余重整铺位。
乡公所以人来邀,余与芷芬、知伊三人往。易乡长与其属下及校中教员劝酒甚殷,并告以下行程应注意事项。情意殊可感。酒毕,为乡长书一单条一联。为他人书三联。然后辞出,乡长等送之于舟中,握手道别。又承他们馈鸡一、酱蹄一、咸菜一罐。受之有愧。
一月十一日,星期五。
晨间,留宿岸上之另一舟之人皆来我舟,全船载客至六十人。以铺盖卷衔接直放于中舱,人坐其上。于是如三等火车,众客排坐,更无回旋馀地。然较公路上之满载一车,犹觉宽舒。舟以八时开。未几,舟人言已出四川境。十时许,船首一主棹折,泊舟修理。与芷芬、士敭饮酒,自成一小天地。午餐时,人各一碗饭,上加菜肴,由数人传递,他人则坐而受之。
四时许,泊巴东。一部分人上岸宿旅馆。墨以不耐烦扰,亦上岸。余上岸观市街,荒陋殊甚。旋即归舟。所有稚子,几全集舟中,哭闹之声时作,便溺之气充塞,甚不舒适,余一夜未得好睡。
一月十二日,星期六。
晨以八时开。过滩不少,皆无大险。晴明无风,意较闲适。闲望两岸,总之如观山水画。仍与芷芬、士敭饮酒。
午后三时,抵新滩。今日众心悬悬,为此一滩。将到时,即闻水声轰轰。此滩洪水期较好,枯水期危险。通常于此地改请当地舵工驾驶,乘客则登岸步行。而我舟之舵工李姓尤姓以为可以胜任,不须改请,乘客上岸,则不敢阻挡云。于是众皆登岸,唯留三官、亚南数人于舟中。母亲与墨皆乘滑竿,三午由一十馀龄少年驮之。余与其他步行者循沿岸石路而行。处身稍高,下望滩势,俱在眼中。此滩凡三截。第一截最汹涌。石拦于江中,水自高而下,有如瀑布,目测殆有丈许,未足为准。第二三两截则与其他之滩无异。我舟顺水流而下,一低一昂,即冲过第一截,有乘风破浪之快。三官、亚南扬手高呼,岸上诸人亦高呼应之。我辈走抵滩尾,舟已泊岸。风势转急,云今日不能再开矣。
母亲登舟,跳板两截,不胜重量,由老李驮之涉水,船上四人提而上之。念行程才及四分之一,此后上岸登舟,次数尚多,老母不便行履,殊可忧心。
四时半进晚餐。一部分人上岸借小店宿。入夜风益狂肆,吼声凄然。篷皆张上,且幔油布,乃如无物。寒甚,小孩闹甚,又未得安眠。
一月十三日,星期日。
晨间风狂如昨夕。候至八时后,稍戢,乃开船。晴光照山,以一角一隅观之,皆成佳画。十时许过崆岭峡,舵工李姓尤姓雇当地舵工操舵。众以为必险如新滩,或感好奇,或怀恐惧。其处江面不宽,中矗巨石,我舟循石之左边行,约十分钟许,舵工即去。至此各爽然。盖李姓尤姓不熟其处航道,审慎,故请他人代庖。熟习者临之,则毫无事矣。
行未久,又停泊扎风(舟子谓避风为“扎风”)。越二时许再开。峡势渐尽,西陵峡殆已过矣。经三斗坪,为抗战期间转口要地,未能上岸一观。四时许,歇南沱。其地距宜昌若干里,或言四十,或言六十,不知确数。岸上仅幺店子数十家,上岸者分头借宿。
就睡后灭灯,月光映于两旁之油布,如张玻璃。杂然一舟,至此乃归幽寂。听江流潺潺,念及《春江花月夜》之诗句。
一月十四日,星期一。
晨以八时开船。行程艰难,今日可抵宜昌,众齐心慰,几似宜昌即目的地矣。水险已过尽,诚属可慰。作书致山公,详告奉节以下经过。与芷芬、士敭、小墨等共饮。十二时到宜昌。大家快慰。饭后登岸,访新生书店,承借与房间,留宿另一船之人。于是我船可以恢复旧秩序,稍见舒畅。打听下驶办法,知可由小轮拖带,约三四天抵汉口,但其值甚昂,云须一百五十万元拖一艘。
宜昌市屋,十去七八,系为日兵拆去,充作燃料,故皆留屋顶墙壁。碎瓦颓垣之处亦颇不少,不知何由而毁。现皆新筑木板小屋,居家或开小铺子。得见当天之《武汉日报宜昌版》,始知国共避免冲突,恢复交通,已成立协议。政治协商会议已开会,报载昨日之会为第三次,此是可慰之事。
返舟,吃鱼杂豆腐下酒。老李昨在南沱买一大鱼,高与三午相仿。吃晚饭即吃此鱼。就睡时,心绪甚适,因宜昌已到,舟中旧秩序已恢复。夜眠亦酣适。
一月十五日,星期二。
今日整日晴明,天气暖和,人意舒爽。打开受潮之书篓,晒于舱板及篷顶。三官蓄书,其心甚专,得千馀本,皆翻译本文学著作,在重庆装满一橱,顾而欣然。今着潮者殆二分之一,其土纸本皆成湿漉漉之一块,虽经曝晒,未必有用。未免丧气。但三官犹谓将重行购买,以补此缺憾云。
乘破舟押货而来之邱君(国际救济会职员)以昨夜到,今晨来船。其船经险滩,居然无恙,实为大幸。据云经新滩时见两船覆没,将抵三斗坪时又见一船覆没,人落水中,无人援救。川江行船之险如此,我辈初不之知。若早知如此,决不敢冒此大险。犹幸今已抵宜昌,险处过尽,堪以相庆耳。
三官今日发烧甚高,想系连日疲劳所致。渠助舟子划船,抢救水险时出力特甚,每日登岸歇宿,自肩铺盖上下,凡此皆致困之由。期其不为重病耳。
芷芬、士敭往接洽拖轮,颇有眉目,至早后日可以动身,价在一百二十万左右。果尔,则虽所费较多,而行程迅速,亦为快事。
傍晚,仍与诸人饮酒。昨买干酒,饮后口渴。今买大曲,亦不甚佳。然其价便宜,八百元一斤,犹是老秤也。
一月十六日,星期三。
太阳不如昨日好,仍曝书。作书致山公,又向胡绳催稿。寄书上海诸公,并附一笺致我妹。
接洽拖轮,尚无具体结果。徘徊一舱,起坐一铺,无事可为,实在无聊。闻由小轮拖带,遇风亦须停泊。如风肆,到汉之时日恐甚多,本月杪未必能到上海。《中志》与《少年》三月号稿,皆须于本月杪发排,而迄今稿尚未有,必致脱期,为之心焦。傍晚仍饮酒,诸人杂谈,意兴较好。
一月十七日,星期四。
上午大翻舱,将另一船之货移于我船,尘灰飞扬,杂乱殊甚。
下午四时半,与墨及芷芬、士敭登岸,应桂文梁君之邀。桂系索非之友,现任事船公司,昨日曾来船见访,热心相助,允为我们接洽轮拖,并为介绍汉口轮局,以便到汉时易于购票。至其旅馆,晤其友四人,皆运输界及贩卖商人,均宁波人。共进餐于宴春楼,饮甚多。菜为江浙口味,皆可口。八时归船。
附拖进行,云二三日内可有望,只得耐心以待之。
一月十八日,星期五。
竟日缮抄小墨所作《钦差大臣》之缩本,抄时即为修改,以遣时光。
墨发热,偃卧,未进食。亚平小姐亦发热。余意兴不佳。动身期不之知,电重庆汇款未到,淹留宜昌已四日矣。下月二日为阴历岁尽日,希望能到上海与亲友共吃年夜饭,恐不可能矣。
一月十九日,星期六。
晨间知墨已退热,为慰。芷芬上岸接洽,已说定由招商局飞岛轮拖带,明日开行,价一百有十万。旅程又进一步,大家欣然。邱嘉模乘划子落水,全身浸湿,虽立即拉起,颇受寒受惊矣,即偃卧休养。舟中无聊,与士敭共饮。
饭后,与芷芬、士敭登岸,至招商局缴款。款系向新生书局及桂文梁君等借来。又书公函,说明途中如遇损失,与招商局无涉云云。于是移舟泊近飞岛轮。此轮颇不小,云有七百馀匹马力,至多可拖木船二十艘。若江行不遇风,四日可抵汉口矣。
傍晚,寄宿岸上新生书店者齐下船。因位置彼辈于前舱,附载之崔君破口大骂,以为我店办事不善,亏待彼辈。我舟诸人皆动气,余略斥崔君。同行一月,乃至不欢,殊无味也。小墨、三官移卧前舱,让寿康夫人及其老母,以及世泽夫人。就睡已九点半。
一月二十日,星期日。
晨间桂文梁君来船送行,为关照飞岛轮人员,予我船以照拂,又为指点汉口轮局人员,谋购票之便利。桂君盛情深可铭感。
轮以十时开行。旁附铁驳一艘,大木船一艘。其后并排拖盐务局大木船三艘,桅樯高耸,旗帜飘扬。载有武装军队。又其后拖较小木船两艘,一即我船,一则上海市商会社会童子军自备木船也。连飞岛轮共为八艘,颇有浩浩荡荡之势。计其人数,恐在千数矣。晴光一江,水声汤汤,较诸划船之时,意兴迥异矣。
行约五六里,忽停轮。见有两木船前来,知是“黄鱼”,亦犹公路乘车,“黄鱼”于站外附载。但盐务局船不之许,以为拖带太多,行程必缓,不克以四日到汉,阻飞岛轮营私,且架机枪于船首,以示威胁。纷议至三点钟,始解决,“黄鱼船”上之警官员生悉登铁驳,木船两艘则不得附行。为此一事,延搁路程恐在一百里矣。两岸已无高山,多见丘陵,沙洲平铺,烟波壮阔。
士敭发烧,芷芬伤风咳嗽,余乃独酌,眺望夕阳。日没时,船停泊于宜都枝江之间。抛锚江心,旁无村落,然同行者多,又有武器,一无足惧也。我船无锚,即系着于盐务局之木船上。日来天气暖晴,最为可慰。夜间月色,无夕不佳。
一月廿一日,星期一。
晨以六时开船。天气仍晴明,有东南风,下午转烈,江中见白浪。
三时泊沙市,船随波颠荡,舵舷激触有声。多人皆上岸,余于风中独酌。小墨、三官归船,买来醺甲鱼、油炸虾。晚饭而后,又纷纷摊铺就睡。
今日寄山公一书,详告在宜五日经过,列“东归”第十号。改知伊所作《师生间》一文,耳边不静,仅改五六页耳。
一月廿二日,星期二。
晨六时开行,即有东南风,至十一时许而益大,遂停泊。轮船亦须扎风,殊非竟料。依我辈经验,冬令应多西北风,殊不知出峡而下,鄂西一带,天晴即吹东南风。诸葛亮殆熟知之,故有赤壁之胜。询停泊之地址,名郝穴,去沙市仅九十里,而开行至五小时,平均一小时行十八里耳。
午饭后,与小墨等登岸。市集尚不坏,有花行。鱼摊甚多,鲫鱼大尺许。购两尾,重斤半,二百四十元,若在重庆,将值一千五百元矣。周行既遍,归舟。因避风,日间亦盖篷,舟中昏暗,小儿纷闹,殊无聊。
晚饭后,邻舟之姚君、华君来,共谈出川经过。所闻水险匪患,虽未亲历,思之犹悸。若当初知之甚详,亦不敢有此一行矣。继之,二君唱各地小调,汉华、小墨唱昆曲,八时始散。无聊中得此,亦复稍慰。又闲谈至九时半,始睡。
一月廿三日,星期三。
晨六时开行,风势不大,下午几乎无风,直至天黑停轮,共行二百三十里,去监利尚三四十里。初以为自宜昌到汉,得轮船拖带,四日可已,不知几将倍之。今日两岸皆平沙浅岸,无山可见,亦无村集。白鸥与野鸭,时时可遇。
改《师生间》八九页。下午与士敭等饮酒,吃在宜昌所买醺鲫鱼五尾,甚畅适。夜八时睡,暖甚,盖一被犹嫌脚热。
一月廿四日,星期四。
早开晚泊,仍行二百数十里,歇于城陵矶。长江之曲折,以鄂西一段为甚。以故风时时转向,转折之处,风浪恒大。
登岸游观,市集亦只一条街道。闻有日寇俘虏留置处,即往探访。其屋旧为学校,破败已甚,不知何校。日俘约百许人,坐卧于地铺上,燃木烘火,呼笑杂作。其年皆二十馀,身体壮硕,胜于我国兵士。同行者鲜通日语,以英语国语语之,了解程度不过十之二三。据言若辈在此任劳役,碾米运货,每人得米十馀两,他无供应。询以日本军国主义如何,答言天皇好,军阀不好,中日为兄弟,今得收留于此,甚感恩惠云云。此亦套语而已。
乘划子归船,云漫长天,不辨方向,一面似水波无尽,或即是洞庭湖也。夜二时许,篷顶淅沥有雨声。起张油布,心为忧虑。此行仅在忠县遇雨半日,甚为侥幸。今距汉口尚有两日程,若终于淋漓,实为憾事。篷皆已破碎,雨若久下,虽张油布,毫无用处矣。
一月廿五日,星期五。
晨六时开行,至十二时扎风,行百许里。停泊转弯时,舟身大荡,几欲翻倒。舟后部之柜子倒仆。母亲晨进厚粥,已不舒。至此复晕船,头胀恶心,状甚委顿。
停泊处名茅埠,属沔阳县。去新堤八里。新堤者,抗战期间鄂湘客商绕道所经,曾繁荣一时。
改《中志》文稿半篇。午后三时,独饮昨夕所购之高粱酒,味甚淡,远不如大曲。汉华饷以昨夕所购之醺鱼,大嚼甚快。
三官、亚南、亚平三人乘牛车游新堤,天黑未归,小墨、意焕二人往候之。未几归。云将至新堤时,受军队详细盘问,向索证明文件,否则不许往新堤。交涉许久,始得前进。盖其地为八路军所尝到,颇得群众好感,后八路军退去,遂严其检查。三官购天鹅一头,重五斤许。又购柿饼,形如大枣,味甚甜。
夜十二时,雨下,篷顶漏水,遂张油布,复以面盆承水,然被褥犹颇沾湿。雨时止时作,一夜不得好睡。颇盼早到汉口,然距汉口尚三百五十里,明日即风平浪静,亦不克到也。
一月廿六日,星期六。
风烈,天气转冷。篷不开,船中昏暗,更感无聊。晨七时开船,下午五时停泊。闻距汉口尚一百二十里。所泊地不知其名。停泊时雨至,急张油布于篷顶。然少顷即止,亦竟夜未雨。
一月廿七日,星期日。
晨以七时开船。写信分致山公及上海诸君,告抵达汉口。饭后,望见汉阳房屋,既而黄鹤楼在望,一船之人皆欢呼指认。船泊定于招商局码头,看江汉关大钟,为时正两点半。
即与芷芬等上岸,循江汉路而至交通路,景象与(民国)廿六年无殊。美国飞机轰炸汉口,其势颇猛,而此热闹街道适未遭受。遇骤雨,满身淋漓。昔年我店店址,今为《华中日报》,交涉仍归我店租用,已无望。其隔壁为联营书店办事处,我店办事处于其间设通信址,探知惠民住对门交通旅馆。于是晤惠民,询知彬然到沪已廿馀日,甫琴曾来汉,现已返长沙。下行轮船不多,得票甚难,军政界人可优先登记,我辈毫无名目,恐须停留若干日,始可成行耳。
看报,知协商会议将于廿九日闭幕,有原则之决定,少切实之办法,殆与其他会议无殊。唯有此协议,内战必不至公开举行,此则较可慰者。
返舟,与小墨共饮。舟中一部分人上岸住旅馆,铺位较宽舒,夜眠甚适。
一月廿八日,星期一。
晨即下雨,风声凄然。
今日起舱提货,余侍母亲辗转移座。至下午一时许始略就绪。我家本拟即住船上,直至得票登轮,以免母亲上下之烦。而他家皆欲登岸,亦只得从众,遂移居交通旅馆。一个房间住我家老幼七人,价二千六百元,七折。母亲睡床上,馀者皆打地铺。小墨、三官今夕仍宿舟中,守护未取完之货物。
饭毕即睡,较诸船上,无风雨之侵袭,安适多矣。
一月廿九日,星期二。
竟日徘徊旅馆室中,仅写一信寄上海。诸人所谈,皆为船位难得,成行无期云云。重复又重复,闻而生厌。下午曾出外剪发,价五百元,殆以阴历年底,循例加价也。买汾酒一瓶,醺鱼油虾一包,归与同室诸人共饮。
今夕室中多住小墨、三官、意焕、嘉模、乾阳、瑞垚,凡十一人。地铺栉比,与船中无殊。茶房见而愕然。
一月三十日,星期三。
晨与诸人共游旧日租界,今为日侨集中地区。美飞机炸汉口,以此区为标的,破坏殊甚,颓屋断垣,触处皆是。各街口有铁丝网拦住,开其数口,任日侨出入。出入之时,须以身份证示岗警,并行敬礼。日侨日兵似均贫苦,衣服不称身者,衣单现索瑟状者,时时可见。其无一椽可蔽者,则构芦席为小棚,小棚之多,如兵营列帐。炊事洗涤,悉在露天。店铺仍营业,但多售旧货,小食,及香烟灯烛。购食豆沙甜食,细腻可口,昔在上海所曾尝也。
十一时返旅馆,邵荃麟来访。邵以飞机来汉,为时两小时,用资五万元,较诸余辈,太舒适矣。邵为余道一月来重庆政闻。协商会议总算有成果,但议决诸端,期其实行,尚须人民之督促。偕至乐露春,与同船诸人聚餐。
返旅舍,知张静庐、田一文来访,即往对门文风书局回看。二君于我家须得较好之舱位,皆甚关心,谓当为设法。虽未必有效,而意殊可感。谈半时许而归。
傍晚饮酒,酒罢即睡。
一月卅一日,星期四。
晨起知昨夕芷芬、惠民与一运输行接洽,有丰茂小汽船,将直放上海,可载客货。每客收价四万五千元,供给白饭。较之官定票价,当然相差甚远(官价不足一万元),然可免在南京上岸改乘火车(大轮船多数至南京而止),实觉便利不少。
十时后,芷芬等往相汽船,归言是船只一统舱,可容六七十人。自水手处商一房舱,有四榻,酬谢十六万元。我店之货,亦附载其上。虽未付定钱,已大致说定。余意辗转请托,购得官价票,仍须别出花费。而耽搁时日,旅馆无聊,实为难熬。今虽出资较巨,而干脆迅速,且人货一起解决,实较痛快。
今日下午上货,明日乘客上船。后日云即可开行。后日为阴历元旦,明日在汽船上过除夕,亦有异趣也。
午后,与芷芬访张静庐。傍晚独酌,九时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