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日记:一九四六年(二)

作者:《2015叶圣陶研究年刊》

  二月一日,星期五。

  晨起即准备动身。三官等先往监视书篓下舱。次运行李。

  荃麟偕《大刚报》社长王怀冰来访。

  饭后二时,各家次第上船。阴雨多日,今日放晴,阳光满街,而寒风甚烈。以人力车至三北码头,母亲仍由老倪驮之上船,甚感危险,而竟安然下舱。

  船名风茂,非丰茂。原为日人之船,全体木制,装内燃机,烧柴油,专运货。其构造只有一货舱,我辈即居货舱之内,以盖板铺平舱底,张一大帆布,以蔽风雨。我辈一行大小二十馀人,展铺盖已满,较诸前次木船,略见宽舒。尚有他客三人,略予让出地位。如是,几如为我辈开驶之专轮矣。水手之房太贵,即亦不复借用。

  部署既定,斟酒独酌。以酱豆下酒。继之,吃船上之客饭。阴历年夜,如此简单寂寥,可记也。

  二月二日,星期六。

  晨起甚早,于船后梢最高处大便。旭日初升,一江平静,众轮寂然,望而畅适。作书寄上海诸公,告我辈动身之消息。

  船以八时开。开即全船震动。母亲恐晕船,即卧而不起。数日之间,只得以安睡度之。船行速率,似胜于飞鸟,意者五六日必可到沪。所居在水平面之下,两旁皆船板,仅前后之上方,帆布留一三角形之空处,无可眺望,如居囚室。偶爬上甲板一望,则意为一舒。过黄州时,余适在甲板。四时半,歇于黄石港,舟人有事接洽,故早停。

  舟中供白饭两顿,冷而不匀净。吃自备之腌肉咸鱼。夜间风大作,其声隆隆,船为震荡。幸遮掩尚密,船内不感寒冷。


  二月三日,星期日。

  舟人事未了,迟至九时后开船。浪花自上顶缝隙窜入,适落余家数人所居之铺位,被褥不免沾湿。以呢毯塞缝隙,舟子以桶盛水,以板障水,纷扰久之。我舟向东行,而所吹适为猛烈之东风。舟行速度,自必减低。下午仍饮酒。无一可为,唯此一途而已。

  六时泊九江,望岸上电灯通明,人影寂然,偶有锣鼓声爆竹声而已。多人上岸,购买瓷器。俟其归,取而观之,鲜可爱者。士敭、芷芬在汉口旧日租界购日本瓷器各一色,价不贵,而色泽、图案、形式,均足赏玩也。

  舟居一月,与舟人为伍,同行者往往发见衣虱。余亦觉时时发痒,而觅之不见。今日得一枚于胁下。

  二月四日,星期一。

  晨六时后开船。今日无风,波浪不兴。

  十一时过小孤山。余唯见平沙远岫,如云林小品。午后二时,过马当。左为平沙,右为马当山,略有障壁之势,较诸峡中诸山,险夷悬殊。其处江面特狭,即以为险要。见有沉轮数艘,舟人言是被炸者。据云江底沉船颇多,(民国)廿六年冬封锁时所为也。当时见报载此消息,以为可以御敌。今亲观其处,知毫不足恃矣。

  六时泊安庆。小墨等仍登岸购杂物。

  二月五日,星期二。

  晨五时半开船。东风又大作,天昏暗多云,寒甚,似有雪意。昨日立春,得雪为春雪矣。

  母亲连卧数日,唯进食时坐起。小便有自带马子,扶起尚方便。唯迄不能大便,为可虑耳。

  闻此风茂轮向为日人捕鱼所用,吾人所居之舱,当初为盛鱼之所。此轮今止有运货执照,无载客执照,吾人附载,实为“黄鱼”,则仍为载鱼舱也,一笑。

  夜七时泊芜湖,余已入睡,仅三官等数人登岸,归来已九时矣。


  二月六日,星期三。

  舟人登岸买米买菜,迟至九时始开行。天气晴明,微有右侧来之横风。

  上海渐近,大家计算到达之时日,大致尚须舟居三日。自汉到沪,亦须七八日,颇厌倦矣。计自渝到沪,共历四十馀日,如此长途旅行,亏吾人居然能忍受。以时日言,自东半球至西半球,亦不逮其半数也。

  下午三时半,泊南京下关。帆樯如林,码头建筑宛在,偶有一二高大厂房,破坏馀空壳。同舟多登岸,芷芬等往探京沪火车班次,余独立甲板,观玩江心落日,波平风清,意殊闲适。

  既而士敭归来,云夜快车以九点开,明晨六时半到沪,购票颇不难。若往乘车,可以早到两日。于是士敭夫妇、芷芬夫妇各携其小儿弃舟乘车,而墨与三官亦同行。墨欲早日在沪租定房屋,并添置日用器物,故先行。余送之登舢板,未见其抵码头,盖已暮色昏然矣。舱中计登岸者大小十二人,铺位颇见宽舒,可以转侧。

  九时,小墨游城中归来,携归油鸡、醺兔,及酒。余乃独酌。据云南京城中并不热闹,无多可观。

  二月七日,星期四。

  轮以四时半开。余以六时半起身,望初阳,江光明丽,风顺水顺。念墨与三官等此时已抵上海矣,而我舟中人犹须迟延二日,工具不同,致效斯异。

  十一时抵镇江,下锚卸货,货为桐油二百桶。余独自登岸,坐小划子,随波上下,风声贯耳。先至理发店修胡子,然后游行中华路、大西路,购板鸭、酱菜之类。此地流通者,似伪币多于法币,购物者多持伪币一大叠,票面一万元者作法币五十元。店家称价,犹言若干万,皆依伪币计算也。

  返至码头,见我舟已起锚,小墨、世泽等皆招手遥呼。急乘划子登舟,登即开动,几乎错过。而亚平、亚南两小姐及另一客竟未及返舟,只得以火车到沪矣。方起锚而余未到时,三午大哭,言阿爹犹未来,及闻人言已望见余,始止哭。渠虽系心于余许购之二梨,而天真可爱,可为佳话。

  开行时为下午两点,风益大,掀帆布而起,舱内如风箱。波浪涌起,水花溅及司机台之下脚。略为部署,以阻风与水。然后与小墨饮酒,以醺鱼、牛肉、酱瓜下酒。天黑后舟仍开行。出舱以观,月明星朗,一江风浪。遂就睡。朦胧中闻锚下垂声,看表为十点钟,亦不知泊于何所。巨浪击船,作镗鞑声,船身颠荡,挂灯摆动。

  余右下腭一臼齿作痛,未得安眠。此齿作痛已三夕,入夜就睡则痛,起来时即不痛,痛亦不甚剧,未知何故。


  二月八日,星期五。

  晨四时起锚,昨夕泊处,舟人亦不知何地,总之距狼山尚有四五小时之路程。天气仍晴明,风浪较昨日下午为小。舟人皆言今夕可到上海,或言下午七时,或言八时,未知孰是。母亲前日服通便药二丸,系清华所赠。前夕即得畅便,今晨复得一次,殊为可慰。

  午刻,过狼山。狼山在望者几四小时,先在右方,既而移至左方,终乃靠山脚而过。其处江面宽阔,波浪汹涌。于是盼望崇明沙,旋亦见之。遂打铺盖,准备登岸。四时已望见吴淞口,屋树如淡墨一线,海口黄水涨起。余立司机台侧,望之不已,期早入口。而潮水方作,水势逆舟而来,进行甚缓。同舟皆怀愁,恐时过六点钟,逾越淞口规定时间,不及进口。未几舟人果宣言将于淞口抛锚,抵其处已六点十馀分。近处泊美国兵舰二十馀艘,电灯闪烁,望如厦屋,颇有威胁之感。于是重开铺盖,在舟中多宿一宵。

  二月九日,星期六。

  黎明即起,望炮台湾,此固余熟悉之地,建筑虽有改观,大体均能记认。六时开行,进黄浦,缓缓而行。八时抵南市停泊。未靠码头,店中同人亦不来,无法登岸。

  有流氓型之数人来拉生意,代运行李,此辈在码头上为权威,非经其手不可,即与讲价。一行人之行李,大小八十馀件,送至四马路店中,讲定价四万五千元(后又多索五千元)。

  其时三官、冬官、瑞卿及店中工友探询到来,遂请母亲先行上岸。先从汽船抱上小划子,众人扶掖之,划至码头,扶之上埠。乘人力车,余与冬官偕行,行李等事,由小墨、三官等料理。路经之处,皆似熟似生,颇有化鹤归来之感。旧法租界各路,似甚少改观。

  至霞飞坊三十五号,叩门,先见伯祥夫人,神采如旧。我妹与墨下楼相迎。我妹已望如老太太,牙齿悉去,补以假牙。八年馀为别,我母时时念之,今得重逢,心慰可知。余此次东归,最为慰者,即侍母还乡,得与我妹见面,且一路无恙。有此可慰,一切辛苦足以抵偿矣。墨与三官前晨到沪,即留宿我妹处。于是登三层楼,坐定,话亦无从讲起。冬官颇清秀,但稍见文弱。以下三甥女,其二为初见,皆驯顺。

  进点心后,至同里三号,访丏翁。丏翁坐床上,相见之顷,唯言“老了,老了”,彼此忍泪,不能为言。翁之肺病,殆已犯实,时时发烧。而心绪复不佳,自家庭琐屑以至天下大事,皆感烦恼。见余与满子等归来,自觉意慰。夏师母则依然如故。龙文在水泥厂任职员,尚可敷衍。旋即饮酒。丏翁饮已甚少,因余之来,居然多进一杯。

  下午二时,返三十五号,洗澡。悉去身上衣服,借穿红蕉之衣,以清除虱子。傍晚,红蕉归来,风采亦如旧。于是我家七口,红蕉家六口,团坐聚餐。此不易得也。我妹所作菜,皆苏州名色,八年来所未尝,今乃一一尝之。唯闻近日以来,上海物价飞涨,几乎超过重庆,虾一斤,值三千元,肉亦八九百元,今夕一席自备菜,值在二三万矣。

  饭罢下楼与伯祥畅谈。伯祥谈兴犹昔,滔滔不穷。既而均正夫妇来访。谈至十时始散。余与墨宿三楼亭子间。


  二月十日,星期日。

  晨起食蒸糕,亦久已未尝。九时,与墨及小墨、三官乘电车至外滩,事事重温,皆觉新鲜。而墨下车后,步行于车辆驰骤之中,趋避颇感生疏。余因省觉,以后决不能令其独自外出。

  自外滩经白渡桥,入虹口区。达三角小菜场附近,沿路出售日人旧货之地摊栉比。较诸汉口,尤为大观。选购磁器漆器若干件,以供家用,皆较江西磁可爱,而价特廉。又购小皮箱一只,日人和服二件,可改作被面。墨以行步疲乏,忽滑跌一跤,幸未受伤。余益觉不能独出之念为有理,以后须随时留意。

  遂以人力车至北四川路虬江路口,自永丰坊入祥经里。我店于里中租定房屋六幢,曾出巨大顶费,即分租于同人。洗公先迁入,彬然、锡光、绍虞、欧阳小姐等亦已认定地位,从事布置。彬然等所居一幢为日本式,门窗橱障,俱精巧有致。派定余家所居者,尚有人居住,一星期后迁出,因未往观。

  在洗公处坐定,未几,调孚、达君、伯祥相继至。遂共饮。店中之事,缓日再谈。

  饭罢,墨先归霞飞坊。余与伯祥、调孚、小墨、三官循虬江路西行,日本旧货摊满地皆是,贩卖者与选购者纷纷,路为之塞。越淞沪铁路,折至宝山路南行,经河南路,至于福州路店中。一路似无甚改观,热闹情况,且胜于八年以前。我店店面移在原店面之东,仅有一间,殊不壮观。办事部分则即原店址之后进,旧为栈房及宿舍者。调孚导观二层楼及三层楼,指示某座系某人之席,人多屋窄,颇见拥挤。行路已多,颇感力乏,遂坐定休息。

  五时归。我妹仍为余具酒。九时就睡。

  二月十一日,星期一。

  九时后到店,晤绍虞、予同。二君皆风采如昔,唯闻予同实患神经衰弱。其他旧同事,一一晤叙,不悉记。

  报载重庆昨晨开各界庆祝协商会议成功大会,特务大肆捣乱,持铁器打人,伤数十人,沫若、公朴、复亮诸君皆在内。特务横行,盖已自感没落,而作你死我活之斗争。颇闻特务之组织殊庞大,人数将五六十万人。其费用浩大,本由国库支出,以后政治稍上轨道,此法即不可通。若辈已预为之备,争抢生产机关金融机关,以资挹注。故其势力殊不可轻视,争取民主,势必与此辈作正面之斗争。协商会议居然有结果,最为此辈所不满,故有昨日之丑事。以后恐将不断发生,或且有更严重之祸乱。又闻国民党中对于蒋之让步深为不满,有提出弹劾之意。吴敬恒且谓今日之事为国民党之“戊戌政变”云。

  午刻,仲华来。我辈千辛万苦,以一月有半之时日来沪,仲华于其期间自沪到渝,盘桓旬日,且返沪矣。偕出吃饭饮酒,彬然、达君同往。谈政闻,商店事,皆甚畅快。

  返店闲坐,五时返霞飞坊,至丏翁家。夏师母与龙文亲手治馔,宴请我全家,唯我母上下楼麻烦,丏翁意不必惊动。治馔者不厌其精美,而丏翁犹是老脾气,嫌其太浪费。章守宪同坐,精健犹昔。

  七时半,至中国科学社,赴民主促进会之茶会。八时后开会,到者五十人左右。是会中人多不相识,以马夷初先生为领导。今夕之会,意在招待自渝到沪之人,并联合上海民主运动之各团体,成一总组织。黄任老适在沪,到会,谈协商会议经过甚详。胡子婴女士继之。末后发电慰问重庆昨日受伤之人,全体签名。至十时半始散。于会中晤振铎、乔峰二位,皆握手欢然。

  今日蒋来沪,满街国旗。


  二月十二日,星期二。

  九时后到店,与诸友分头接洽杂事。午刻,偕洗公、调孚、士敏至锦江菜馆,应《周报》唐弢及刘君二人之邀。唐弢编《周报》,为迩来最流行之刊物。劝酒甚殷,与洗公皆醺然。

  返店,写一信,慰问沫若、公朴诸君,与彬然同署。

  六时,偕店中诸友至青年会餐厅,应《浙江日报》之邀。到者十九皆旧友,不可悉记,一一握手,道八年来情况。席散,振铎有兴,同路步月。十时睡。

  二月十三日,星期三。

  晨九时到店。洗翁与士敏谈东南区之事。士敏在东南区设支店办事处若干处,渝沪皆责备其颇事铺张,渠遂有慨愤,洗翁慰之,告以总公司有所言,皆对事不对人云。十时半,参加稿件处理委员会例会。决定收退稿数种。午刻在店中进餐。店中新近决定,对同人供午餐,包饭三桌,菜颇不恶。

  上海于每日午刻,发放警报,以代午炮,齐一时刻。此不祥之声也,闻之无欢。又,政府近决定每逢星期日上午九时,各地皆发放警报,无警报器者则鸣钟,以资惕厉。此又是一种形式主义之措施也。

  饭后,作丏翁所选现代文选之评语,将以收入《国文月刊》。心尚不定,作两短评犹未完毕。以群来访,为某学生刊物社代邀余出席明晚之文艺晚会。余辞以以后再说。

  五时,与伯祥徒步南行。伯祥自店回家,经常步行,道途至远,居然胜任,其故在怕坐电车,不欲受挤受气。经新城隍庙,入而观之,吃南翔馒头。新城隍庙者,战时城内被封锁,好事者就难民收容所建“邑庙行宫”,以为利薮,闻香火亦甚盛。

  入夜,伯翁家宴余全家,并及芷芬夫妇、士敭夫妇。菜偏重鱼与虾蟹,皆精美,大嚼称快,酒则特开一坛。既而文权夫妇来,而伯翁之七小姐原来与其婿寄居于此,四女四婿齐集一室,又兼老友全家同在,伯翁夫妇之乐可知。酒罢,杂坐笑谈,歌声间作,至十时半,始就睡。


  二月十四日,星期四。

  九时半到店,作选文评语一则。写信若干件,皆复关于稿件之事。文萃社王君来访。为谈羊枣被害情形。特务横行,闻之愤愤。孟君谋来访,言上海剧运,尚难展开。

  傍晚,至南国酒家,应美国新闻处处长费正清(美人)之邀宴。客七人,皆杂志之主编人。费君之意,其机关愿以资料及图片供给各杂志。杂谈甚久,至九点半始散。乘人力车归来,寒风甚厉。月色则颇佳。

  二月十五日,星期五。

  晨至丏翁所闲谈。到店已十一时。看《中志》约稿二篇。

  傍晚,至拉都坊章守宪家,应其招宴。守宪情重,邀我全家,治馔甚精。欢谈至九点半始归。

  二月十六日,星期六。

  晨偕伯祥、芷芬冒风至士敭家。既而洗公、达君、予同、彬然诸君皆来,商量改定公司组织,先为拟议,然后正式通过于董事会。议以原来之三级制改为两级制,经协理以下,不设处所,分立各部担任各项实际工作。谈至十二时而散。到店进餐。午后治杂事,而以闲谈之时刻为多。

  傍晚,诸同人应均正夫妇及索非夫人之邀(索非在台湾),共至索非家欢宴。两夫人治馔极精,劝酒甚殷。余大饱,胃有胀破之感。九时散,午夜腹泻。

  二月十七日,星期日。

  晨八时赶到八仙桥青年会,参加欢迎沈衡山先生之大会。是会由三十馀团体发起,到者四百馀人,可谓盛会。沈先生讲最近国内情势及国际状况。结局于民主运动之必须加紧努力。余为欢迎词,誉沈先生无所为而有所为。无所为者私利,有所为者民主之成功。会终通过联名致书于蒋氏,严办教场口惨案,实施其四项诺言。又,要求上海当局撤消戒严令,停止推行保甲制度。又,劝市民拒填保甲户口表。

  十时半散会,余乃出席青年文艺会欢迎余之会。逾预定时间已一时有半。到会者将百人,似皆学校青年。赵丹君正在谈其新疆遇难经过,言之娓娓,听者动容。赵君毕辞,会众推余说话,余乃言文艺与非文艺之别,以为如赵君之辞,笔而出之,即为文艺。

  十二时散。余乃步行街头,重认旧识,自南京路而四川路,转至三角小菜场,观日本旧货摊。又步行至虬江路,入祥经里余将赁居之屋。小墨、三官、金才三人方在洗涤自守宪家借来之家具,移置于楼上。是屋朝东,有南窗,正间前后间隔以磨沙玻璃窗,光线甚好,开间亦宽。余与墨与三官住前间,母亲住后间,小墨等居亭子间。以前自沪返苏,以为可以脱离上海生活,不意十年之后,旧调重弹。留一时许,与小墨、三官偕出,观虬江路之日本旧货摊。匆匆走过,无所获。

  返霞飞坊,入门而圣南妹与其夫俞君实携其六个月之女儿在。相见欣然。知硕丈在黄埭甚康健,出一照片观之,则一清癯之老人,几乎不相识矣。既而红蕉之甥婿王乃军来,余家青石弄房屋,承彼多年照管者也。亲识叙晤一室,即共小饮。今夕饮白酒三杯,比较舒适。欠睡甚多,九点半即睡。因留圣南夫妇,余与冬官同卧于前间之地板上。


  二月十八日,星期一。

  晨九时到店,与诸友商杂事。午间,偕洗公、伯翁、予同、同光共饮于石路上一小酒肆。谈甚畅。饮毕,返店。

  四时,至金城银行餐厅,出席文协大会,是会欢送老舍、曹禺二君出国,至美讲学,并欢迎我辈从内地来沪之诸人。留沪之旧友,及在渝在桂在蓉常叙之诸友,皆聚于一堂,回首八年间之情形,欣感交集。五时开会,振铎为主席,余与老舍、曹禺、祖光等皆发言,大致皆谓今后文家之大途,为推动民主。七时散。会中犹须聚餐,而余以先应文权、浚华夫妇之邀,即辞出,乘人力车至同孚路,寻访再四,始得其处。除墨与小墨兄弟外,同坐为伯祥夫妇、红蕉夫妇。笑谈甚畅。十时,步月而归。

  二月十九日,星期二。

  晨八时许出门。到店,改伯祥之子同官谈上海助学运动经过情形之一文。十二时,乘人力车至静安寺路梅龙镇酒家,应蓬子之招宴。到者有老舍、夏衍、振铎、家璧、朗西、以群,及女士六位。饮啖甚适。三时返店,改毕同官之文。

  五时许,偕彬然同乘电车返祥经里,今日即住入其处。墨与小墨、满子、三官、三午于上午到,老母仍暂住我妹家,待整理清楚后再迎回。室中有床有凳,而桌子尚未借到,未免不得着落。略进面点,即就睡。连日疲劳之极,倒身而卧,几如瘫痪。然被褥新洗,床铺平贴,自离成都以来,五个月未有此舒适矣。屋后近淞沪铁路,火车经过,噪声为扰。邻舍开收音机,俚曲殊可厌。除此而外,固甚清静也。新居一屋,竟夜未安眠,身体似微微发烧。

  二月二十日,星期三。

  晨以七时离家。意谓欲乘电车而得坐,必须从早。出里门登车,果得坐。经外滩,望黄浦江晨景。至南京路下车,吃五芳斋之肉面。经望平街,报贩麇集,伫候发报。凡此皆旧梦也,一一温之。

  八时到店。写数信。出席编审会议。陈乃乾、唐剑我、钱君匋来访,谈有顷而去。午刻,饮泸州大曲,仲华前月飞渝,带回赠洗公者也。傍晚,与诸友步行回寓,疲甚。冬官来,明日将与小墨、三官同往苏州。绍虞来谈,互道数年间情形。俟其去,洗足,早睡。


  二月廿一日,星期四。

  小墨、三官、冬官以七时至车站,乘九时之快车到苏。预先买票,头等票九百馀元,比诸自霞飞坊到祥经里之三轮车价,犹为便宜。

  余以八时半到店。九时后,出席特别业务会议。此次因内地东返者已到达,整个店务,有重新商定之必要,故开此特别业务会议,期参加者尽量讨论,决定之各点,务须切实施行。谈至十二时休会,明日续谈。与会诸君,皆能有见必言,精神颇良好。

  午后三时,偕彬然至梅龙镇,贺吴祖光之婚礼。新娘曰吕恩,为一演员。来宾多文艺界戏剧界朋友,济济一堂,可谓盛况。婚仪甚简单,老舍、曹禺及余被邀致辞,祖光答谢,新娘分蛋糕,即散。

  余与许广平共随振铎至其家闲坐。晤振铎夫人,及其一女一子,女已俨然成人,子则十龄矣。广平为余谈周启明。启明对鲁迅,对鲁迅前夫人及老太太,对乃弟乔峰,皆颇刻薄。又,渠自投敌伪而后,种种表现,皆贪吝卑劣,且为一班文人作奸者之挡箭牌,以为启明先生尚为汉奸,他何责焉。余闻而怅然。向谓启明思想明澈,识见通达,实为少数佳士,即使作奸,情犹可原。今闻一席话,渠实为言不顾行之尤者,殊可鄙矣。启明今以汉奸名义被拘于北平,尚未发落。

  六时,与振铎、广平共至愚园路赵家璧家,应其招宴。他客有老舍及其他数人。客来甚晚,七时半始开宴,粤菜甚精。酒为竹叶青,至佳。餐毕,复共闲谈。十时后,始雇一汽车,送回诸客。余最远,乘车开行夜街历一时许而到家。墨待我,尚未入睡也。

  二月廿二日,星期五。

  晨以九时到店。未几,续开业务会议。至十二时休会。

  饭后,出外剪发,价五百元。日来上海物价飞涨,因金价高昂,由当局禁止黄金买卖,于是游资抢购日用品,米价涨至每担三万元以上。民不聊生,前途昏暗。又,最近东北局势又紧张,实际上为美苏之冲突,表现为我国促苏联撤兵。一般人咸惴惴,以为第三次大战迫在眉睫。第三次大战,我国一班反动派固期其早日发生,实则在停战仅及半年之今日,美苏休养生息之不暇,必不至立即发生也。

  午后,参加出版计划之小组会议,以其决议供于业务会。所谈无非历年常谈若干点耳。

  傍晚,偕绍虞至百老汇路严幼芝(煃庆)家,应其招宴。严为三十年前尚公小学之学生,今为龙门书店之经理,又开设一木器店。他客有廖茂如、郑西谷及其他三位。谈宴至九时而散。尚公同学,今多为社会中坚,亦可喜也。


  二月廿三日,星期六。

  上午继续开业务会议。议定增加薪给,重订出版计划各案。迩日各界纷纷怠工罢工,以物价之飞涨,感生活之困顿,实亦势所必至。我店同人虽无此动机,而所得不足维持,亦与他家相同。因决定全体普加底薪二十元,并减低战前米布价之基数,以求倍数之增高。平均计算,低级者可增加百分之七八十,高级者增加百分之四五十,而每月此项支出,则在二百万元以上云。

  午后,看稿,写信。晚间本有崔万秋招宴,不拟往,托调孚代为辞谢。六时到家,独饮黄酒,饮毕即睡。

  二月廿四日,星期日。

  晨至洗公、绍虞、彬然、锡光所少坐。于彬然所遇孔另境,邀余作文。

  乘车至霞飞坊,先谒我母。母与妹及二甥楼居甚安闲。于是至伯祥之室,观振铎所刻版画本,又观湖帆夫妇画册。午饭于我妹处,小饮。然后访丏翁。翁近日身体稍佳,但仍发微热。谈一时许而出。

  至蓬子之作家书屋,文协上海分会于此开理监事会,而总会理事亦出席。老舍叙文协过去情形,及将来之办法,甚详。听者动容。老舍本为总会之常务理事,管总务。于其出国期间,推余为之代,云已在渝通过。余只得应之。五时散会。至于杏花楼,我店作东,为老舍、曹禺作饯,并宴夏衍、祖光等文艺作家。饮甚欢。

  九时归家,小墨等已自苏归来。云房屋尚完好,略有破损,小修可了。器物书籍损失至二分之一以上,择其可用者,交由小轮船运来。房屋拟租与人家,尚未得适宜之人家也。谈至十一时而睡。

  二月廿五日,星期一。

  晨与墨偕出,电车罢工,因乘三轮车到店。看报,日来京沪渝各地发生所谓爱国运动,攻击苏联,学生罢课游行,标语有“反对东北特殊化”,“不愿见九一八重演”,“打倒赤色帝国主义”云云。据知其实际者言,此系国民党党内之争,执持党务之CC派攻击当政之政学系耳。特以反苏为幌子,于党内既尽其排抵之用,于党外复可以抑压民主运动,借题发挥,其技甚巧矣。

  十时,续开业务会议,至午刻,会议完毕。四日间议决诸案,皆切实而扼要,唯人力不足,技术亦差,求其一一贯彻,恐未必可能耳。

  午后写信若干封。五时后,至金城餐厅,绍虞、予同、调孚三人作东,宴请同人。凡两席。七时半散。

  回家得乘电车,大约罢工之期甚暂,已告结束矣。


  二月廿六日,星期二。

  八时许到店。上午看稿写信。下午三时,出席董事会,通过变更组织系统及划定营业网二案。复共商谈,就新定组织,配合人选。

  五时,与伯祥至小酒店共饮,候老舍、振铎。老舍尝谓盛宴共餐,不如小酒店之有情趣。振铎因以电话来约。未几,二君偕来,谈甚欢。共谓数十年之老友得此小叙,弥可珍也。八时散。天雨,乘电车而归。

  二月廿七日,星期三。

  冒雨乘车到店。改稿写信。协和同学黄嘉历来访,言办《真理与自由》周刊。

  文协明日开文艺欣赏会,有老舍、曹禺之演讲。报纸刊出消息,我店代售座券百张,几小时即售完。上海青年视此等事为新鲜,故然。据云其他代售处亦售罄矣。

  五时,偕洗公、达君、彬然与墨至仲华家,应其招宴。他客有冯仲足夫妇、刘尊棋夫妇,及王德鹏君(字翼云)。王为甪直之学生,今为钱庄襄理。本务之外,喜为文化事业,曾收购翻译名著稿多种,今出资供仲华办《世界知识》。思想颇进步。为谈甪直近况。席间饮颇多,仲华有醉意。九时,雇汽车而归。

  二月廿八日,星期四。

  依时到店,仍写信改文。商定各人职务,重行分配,如另起炉灶也。又改定各人薪给,以往重庆上海有不平衡处,今为调整之。

  午刻,至吕宋路洪长兴,文艺与苦干剧团作东,宴请今日参加文艺欣赏会之诸人。此店为羊肉馆,年来甚有名,牛排与涮羊肉,鲜嫩可口。食毕,偕胡风(前日方到)、葛一虹至辣斐戏院。听众几已满座。二时开会,余致开会辞,老舍、曹禺、胡风各为演说,又有朗诵,歌唱,而殿之以苦干剧团之《正在想》。此剧为曹禺所改译也。

  五时散会。乘人力车一时许,至王翼云(德鹏)家,应其招宴。墨与伯祥已先在。王之夫人亦甪直学生,又有其戚赵君亦学生,皆忘之矣。他客有冯仲足夫妇及仲华。肴馔甚佳,色色精美,饮酒至半醺而止。以汽车送归,到家已过十时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