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一日,星期一。
竟日改文。改王亚南小姐之《过新滩》,渠叙其亲身经历,颇不恶。
散工后,与同人随达君至其侧室处,小饮。今日为达君生日,梁夫人治馔甚精。坐皆熟人,闲谈无禁,甚为舒适。
八时半出,候车甚久。上二路电车,至外滩,步行而归,足力疲矣。十一时睡。
四月二日,星期二。
作《中志》卷头言一篇,题为《慰问教师》。教师生活太清苦,迩来上海学生界发动尊师运动,将募捐济助,其事虽不彻底,其情亦复可哀,然学生之心可钦也。我志于此,特作文慰之。
午刻,吴觉农来,偕洗公、伯祥与之外出小饮。觉农以茶叶专家,今为某某茶叶公司经理。
傍晚,偕伯祥、绍虞、予同随高祖文至王艮仲家聚饮。王办一中国建设服务社,其中有图书馆、出版部,皆为人之业。高苏州人,王浦东人,与余皆为初见。而言谈无禁,甚适。十时半归。
四月三日,星期三。
天气渐热,略似初夏。近年来常如此,似只有冬夏,无复春秋。今年来沪后,常在寒冬,天一转晴,而春季已溜走矣。
精神疲困,写一文付《少年》,未完篇。下午,方光焘来。渠随暨大迁闽,今方来沪,已十年不见矣。散工后即归,酒罢早睡。四月四日,星期四。
作完昨日一文,谈木刻连环图画《一个人的受难》者。午后开编审会议。复信数通。
楼适夷来,言丏翁之病,宜积极疗养。医药杂投,不作整个之计划,殊非所宜。渠主募集款项若干,供疗养之用。余赞成其热诚。夜间酒后,与洗公谈此事,公亦云然。
四月五日,星期五。
写信数通。午刻,至士敭家。今日清明,士敭家祀先,祭毕,邀我们饮宴。下午,天气转寒,风大作。
傍晚,与翼云、彬然共至雷米路冯仲足家,应其招宴。外有振铎、适夷、陆诒三人。听适夷谈在浙东苏北推行文教情形,以为深得教育之本旨。渠又言介一林姓医生往视丏翁,居然得丏翁之信任。殆将请其经常疗治。林姓医生正在试用治结核特效药,在我国,只有三位医生在试用。若得经彼之手,完全治愈,则大可庆幸之事矣。九时过后散,雇汽车而归。
四月六日,星期六。
看文数篇。午后二时,偕彬然访丏翁。翁近服林医生药,热度稍见减低。渠于林有信仰,下星期一将往照爱克司光检查。
至我妹家省视老母。仍与彬然偕出,至中国科学社赴茶会。是会系马夷初诸人所邀集,云将办一综合杂志,于“五四”出版,拟定名为《星火》,尚未确定。
五时挤入公共汽车,又接乘电车而归。
今夕与洗公、彬然、士敭作东,宴仲华及其母夫人与妹,并达君夫妇及雪村夫人。九时散。
四月七日,星期日。
上午在家未出。于《文艺复兴》第三期观曹禺之新作剧本《桥》,观半幕而止。此剧亦写战时后方之工业界。
下午一时到店,二时半开业务会议常会。各部分报告皆甚长,六时半始散。到家饮酒,即睡。
四月八日,星期一。
竟日改文,略写数信。上午,王芝九来访。芝九现任吴县教育局长,并在学校兼课。
傍晚归家,刘师尚与其同学吴君在,留之晚餐。餐后,与洗公、芷芬长谈,谈店事。
四月九日,星期二。
上午开经理室会议,议决处理东南区分店之办法。冯仲足来,谓将创刊《联合晚报》,嘱为其副刊作文。
适夷来,言林医生为丏翁照爱克司光及验血之结果,知其肺已全部有病,而日来热度之高,则系斑疹伤寒。林医谓情形甚严重,殊无把握云。答以仍请恳林医负责治疗,诚不能挽回,则亦无法矣。
小墨往访杜克明,告以林医诊断之结果。杜言斑疹伤寒可以半年内患此病者之血制成血清,用以注射。唯何从访得患此病者乎。小墨言丏翁曾略言后事,云已托定某和尚,入殓之事由和尚主之,家人不必过问。闻之怅然。
归家候车不得,与墨步行,疲甚。汪刃锋在家候我,留之晚餐。九时睡。
四月十日,星期三。
改三官一文。午后,赵超构、张慧剑、吴祖光、胡风、夏衍五人偕来。赵、张将在上海主办《新民报》,于下月一日出版。胡、夏二位言文协拟出版文艺杂志曰《中国作家》,欲交我店发行,答以商后再作答。
杜克明医生来,言顷往视丏翁,其病似非斑疹伤寒,肺已糜烂至此,大难乐观云云。
四时后,开始作一卷头言,怀念罗斯福,得四百馀言而停笔。到家即饮酒,疲甚,早睡。
四月十一日,星期四。
续作昨文,毕,全篇仅千馀言。胡雨岩自开封来,徐炳生自杭州来,芷芬将往北平,瑞卿将往汉口,因偕洗公、伯祥,与四君共餐于同华楼。物价之贵,至可惊骇,炒蛏子一盆,开价七千元。一席简便之午餐共费四万馀元云。
午后开编审会议,决定《中国作家》予以接受。并接受印行中国哲学会之《哲学评论》云。
散工后,至晋隆餐馆,应《消息》半周刊之招宴。此半周刊新出,云颇有前途。目前黄色刊物极风行,全上海多至四十馀种。此足以夺去正当刊物之销场,并移易观众之视线,使不注意现实问题之真实意义。在反动方面观之,实为可以慰心之举。然于吾人,则大为可虑。如何与之奋斗,颇费周章,今《消息》略取其形而易其质,实为得要之道,故宜助之。未进餐,即辞出。
至慈淑大楼七楼,应银钱业联谊会文艺座谈会之招,略作讲辞。至者约五十人。八时半归,购面包蛋糕,充晚膳。
四月十二日,星期五。
晨六时半,偕墨乘三轮车至霞飞坊探视丏翁。时在清晨,翁气色尚好。言语有条理,唯口音不甚清楚。呼吸急促,每分钟三十二三次,似尚无即将危殆之象。见余至,劝余少留,俟医生之来。因至我妹家小坐,我母健好,唯筋骨酸痛。
十时,医生来,嘱继续打针,谓连打十日,或当见效。并言宜多进牛奶,以培本力。医生去,余遂到店。
午后,作书复王了一。三时半,与墨早退,至横浜桥市立第四医院视满子。满子今晨感腹痛,似将临产。至则知作痛不剧,为时尚早。此医院即日本人所办之福民医院,墨尝往就医。当时规模甚小,今则巨厦高耸,房间栉比矣。由市政府接收而后,据云管理与设备皆较逊。又不知医生之学力能力如何。
四时半出,理发,价又涨,需一千二百元矣。酒后,洗公、芷芬、汉华来谈。九时后,小墨自医院归,言满子于八时二十五分产一子,甚平安。大慰。
四月十三日,星期六。
晨偕墨携三午至医院,视满子。渠甚安健。新生婴儿居他室,由看护抱出。墨谓与三午初生时相似。面目端正,重六磅半。三午初生时,重八磅。
九时到店。作杂事。傍晚,偕绍虞至交通大学,应柴志明君之招宴。七时过,客始集,皆尚公旧同学,除方子勤、子范兄弟外,余皆不之识。九时散,以汽车驰归,道远,历四十馀分钟。
四月十四日,星期日。
上午未出。抄旧稿应付索稿者。午后二时,至育才学校,应“时代青年社”之招,讲《中学生与文艺》。历一时有半。听者约六十人。五时归。小墨往探丏翁,归言神气益衰,恐难挽救。九时睡。
四月十五日,星期一。
上午写信多封。中午,至酒店饮酒,缘文供社之赵晓恩,以及陆梦生来访之故。文供社仍设于桂林,以香港为印刷地点,供应西南及南洋各地,其意甚善。书业皆集中于上海,原非有见之办法也。
午后,改文数篇。得均正传消息,言今日丏翁稍好,不知能有转机否。
傍晚,至一家春,《联合日报》请振铎编《文学周刊》,以故请客。到者多熟人,初识芦焚、钱锺书二君。谈笑甚欢。十时归。
四月十六日,星期二。
看振铎记“五四”一文。下午,开始看振甫所编字典稿。此字典由丏翁设计,由振甫执笔,写成而后,再由丏翁校定。今振甫已将写完,丏翁阅过者为量甚少。同人以为此字典应早出,由余通体看过一遍,即为定本。且看过一部分即可发排,庶合从早出版之旨。此工作甚琐细,然亦不得不勉为之。
到家即饮酒。汪刃锋来谈。小墨往视丏翁,云今日又较昏沉,大约难以挽回矣。
四月十七日,星期三。
作书致佩弦。看字典稿。
有人馈威士忌酒与达君,午刻开而饮之,四人尽一瓶。余饮颇不少。中酒倦甚,伏案而睡,达两小时有馀。到家未复饮,饭毕早睡。
四月十八日,星期四。
写信,看字典稿。午后开编审会议。
傍晚到家,满子已携新生儿回家。此儿绝不啼哭,闭目而睡。其后脑部有凹进处,殆是脑壳发育有异,不知有损于健康否。
酒罢即睡,睡思昏沉,全身如瘫痪。天气亦不恶劣,不知何以然也。
四月十九日,星期五。
改文两篇。精神不好,全身酸痛,据伯祥言,日来正交“土王用事”,为最有影响于身体之候。身上挂历本,越来越甚,殊感无聊。
午后,小墨往探视丏翁,归言今日复较好,气似稍平,热度亦不高。唯言不要打针。打针已逾十日,臀部疼痛,诚不可耐也。
傍晚到家,饮罢即睡。
四月二十日,星期六。
今日电车加价,自虬江路至大马路,价一百二十元。原来仅四十元耳。
午前,方光焘与赵厚斋来访。方闲谈语言学与文法研究。渠主研究文法应从形式入手,抓住若干形式上之要点,以解语言中之文法关系。午刻,厚斋作东,共饮于小酒肆,伯祥、予同同往。返店,疲甚,未有所为。
傍晚,与调孚至李健吾家,应其招宴。到者有振铎、钱锺书夫妇及戈医生。健吾治饺子,饮啖甚适。八时十分出,九时到家。
东北国共二军冲突益甚,苏军自长春撤退,少数国军接防,现已被共军攻入,占领长春。哈尔滨亦将有同样情形。大抵国军所据者为点线,而共军则为面。美国马歇尔已自美赶到,将着手调解。局势紧张,以此时为最甚。
四月廿一日,星期日。
天气晴朗,同人结伴游龙华,余未往。吴觉农来访,坐有顷而去。
午后,我妹来视满子,云母亲于昨日上马桶时跌一跤,身体本酸痛,因而加甚。高年动作不便,看护难以尽周,殊为可虑。
二时半,中国建设服务社所办图书馆开读书座谈会。高祖文君以汽车来迎,驰往赵主教路馆中。至则已开会,王艮仲为主席,会友约三十人,皆各大学同学。余讲《读书之话》,皆常义。继由会友作读书报告,互相讨论,发言者颇众。六时散会。至王艮仲家中晚餐,与高祖文对饮,各尽一斤。九时归。
四月廿二日,星期一。
晨五时半起。六时出门,于电车中遇朱和钧。朱已六十三岁,望如五十许人。
至南屏女中,应其招,作演讲。晤姚韵漪女士,渠在校中任教。校长为曾女士。八至九时,为初高中女生讲话,亦系常谈。
至霞飞坊,探视丏翁,肺炎已见好,而心脏转弱,大为可虑。语言甚模糊,为余言“胜利,到底谁胜利,无从说起”。医生尚未至,昨日医生主强心,并进葡萄糖以增营养云。
至我妹所视老母。坐一支烟许,而出。遂到店。
天气大热,已如初夏。午后,改文数篇。傍晚,于电车站遇孙伯才,渠将留沪休养,暂不作事。到家,取水浴身。小墨之小学同学庄诚(庄叔迁之子)来,留之晚餐。早睡。
四月廿三日,星期二。
上午改文数篇。午后,小墨自霞飞坊来电话,言丏翁已危殆。即偕彬然驰往。至弄口,闻念佛声及木鱼声磬声。叩门入,丏翁已挺然僵卧,闭目,呼吸急促,手足渐冷,似无痛苦状。念从此将分判,各处一世界,不禁流泪。念佛者有唐敬杲,某君,及丏翁之二媳,及其内侄女。丏翁信净土,预言临终时须有人助念南无阿弥陀佛,故然。观其状,似临终即在今明。
坐一时许,仍回店中,与诸公商定公告启事,并撰消息交通讯社,一俟其命终,即行发出。六时到家,酒后昏昏,意兴不佳。小墨以九时后归,言仍与日间同状。
四月廿四日,星期三。
小墨以清早往霞飞坊,七时半来电话,言丏翁以昨夕九时四十五分逝世。昨日下午一面,竟成永诀,前日数语,为其最后语余之言矣。
天雨,冒雨到店。九时,守宪来,与诸友共议,决于明日在上海殡仪馆入殓,上午十时至下午二时,为瞻仰遗容时间。报纸广告及新闻消息,立即发出。下午三时,与洗公、芷芬乘车抵殡仪馆,遗体已移至,方在洗濯。及毕事,移入陈尸室。观其容貌颇为安宁,无惨痛之象。《中央日报》记者来,为遗体摄影,摄多张,将选用其一。棺木衣服购自绍兴会馆,棺价二十万元,衣服皆棉质,唯鞋为缎面。
七时返家。今日三官随以群等至江北旅行,约须两星期始归。以午后六时往车站取齐,乘夜车抵镇江,明日即过江云。
四月廿五日,星期四。
晨与墨携三午至殡仪馆。今日店中停业一天,特志哀悼。同人陆续到齐。既而吊者渐至,皆签名于簿。马夷初先生痛哭失声,使人感涕。日人内山完造沉默致敬,亦可感动。美新闻处钱辛稻君为画遗像两帧,临摹准确,线条老练,大可宝贵。各报纸皆有记载,或详或略,一致推崇丏翁之操守与识见。午刻,素饭九席。午后三时一刻,家属举哀,全体吊者瞻视遗体一周,然后入殓。四时一刻,柩运往法藏寺化身窑,待定期举火。余未送往,即与墨携三午归。三午受寒发烧,余与墨亦皆疲甚。
国民大会原定下月五日开会,今已公布缓开。东北战事因马歇尔及国内他党之周旋,或可协议停止云。
四月廿六日,星期五。
上午作一短文,记丏翁最后语余之言,付《消息》。予同、彬然亦各作一篇。午刻,同人至聚丰园,为芷芬、瑞卿作饯。前已屡为二君作饯,因船少难成行,迄今犹未动身,据云一二日内必可成行矣。
下午三时,开编审会议。会毕,改文。到家即饮酒,看新出杂志。
四月廿七日,星期六。
竟日改文,他无所为。
四月廿八日,星期日。
上午,在祥经里开董事会,议定褒恤丏翁办法。达君、予同、伯祥、调孚亦来旁听,略谈店事。午刻,聚饮。
午后,墨往霞飞坊,探望夏师母。余作一文,题曰《答丏翁》,应唐弢之嘱,付《周报》。至夜八时写成,凡千四百言。
四月廿九日,星期一。
上午看稿数篇。开经理室会议,决定于台湾设分店。雪村在台主持其事。又议定于下月三日开丏翁治丧委员会首次会议,共商营葬、追悼、纪念等项。
四月三十日,星期二。
早晨,偕彬然至槟榔路玉佛寺,参加王若飞、秦邦宪、叶挺、邓发、黄齐生诸先生之追悼会。此诸人除黄齐生外,皆中共党员,以奔走和平团结,乘飞机往延安,中途失事,全机尽死,计乘客十三人,美国机械师四人。余仅与王若飞晤数面,馀皆不相识。九时开会,黄任老、左舜生、陶行知、马夷初、章乃器诸人演说,皆力言争取民主、巩固团结之要。而今日报载,东北战争仍未停止,重庆各方协议未获结果,殊令人愤慨。
十时半到店。午后,朱和钧、沈百英来访。略看文稿,未作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