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一日,星期一。
看稿,写信。
下午四时,阵雨大作,五时不克回家。遂醵资聚饮,诸人共闲谈,至七时半始归。夜眠不安,几乎全未成睡。余迩来恒酣眠,失眠为难得之事。
七月二日,星期二。
昨日美国于海洋中试验原子弹。以舰群为目标,上装山羊等生物。所投为第四颗原子弹。第一颗系制造成功时试验投掷者,第二三颗投于日本。今日报载,投掷结果不如想象之甚,有四舰炸沉,二十馀舰受伤,山羊等未全死。此次试验有示威作用,在国际情形不安时行之,实足以促起反感。美国曾有人结队游行,反对此次试验,其标语中有试验原子弹为第三次大战之序幕云云。
改文数篇,作国文教本之提示数则。傍晚归家,饮毕早睡。一夜下雨,气候转凉,睡甚酣。
七月三日,星期三。
马路积水,电车不开,乘三轮车到店。年来上海阴沟失修,黄浦久未疏浚,每逢大雨,水即积滞难退。此后受累之日恐将甚多也。
仍写信看稿。傅耕莘自台湾返沪,谓雪村已购得飞机票,星期四或星期六可回来。余与雪村不见者将九年矣,(民国)廿六年十一月间,雪村自武昌登车南行,余送之于车站,此后即未复晤。
晚报载国防会通过于十一月十二日召开国民大会,决不再行变更。此事未为其他党派所预知,又将成为争论之一题目。
【漏记一日】
七月五日,星期五。
竟日作国文本之提示,亦只作三篇而已。放工后,与墨、小墨、三官进面点于五芳斋,余独饮酒一斤。墨自归,余与二子缓步西行,至于育才学校。新书业同人联谊会假该处开第一次联欢会。八时,到者满堂,遂开会。士敭为主席,余与戈宝权、许杰以次演说。余谈书业所受种种压迫。以下有游艺节目,余与小墨先归。到家已十点半矣。
七月六日,星期六。
今日墨以身体倦怠,未到店。余仍作国文教本之提示,他无所作。
邱汉生君来访,以所作稿《中国人的故事》见示。系效房龙笔法,写通俗之本国史。此君在复旦大学任教,授中国通史。
傍晚大雨,乘人力车而归。饮毕,早睡。
七月七日,星期日。
今日“七七”,各地追悼国殇,各报皆出特辑。语皆振奋惕厉,然与现实情况对比,则见其皆徒说好听话而已。
余竟日未出门,卧床休息,看旧俄某作家之《诸神复活》一书。是书以达文西为主要人物,详述文艺复兴时之文化情形,生活状况,颇有可观。全书八百馀页,今日看两百馀页。
七月八日,星期一。
仍作国文本之提示。第二册作毕,即付排。全书六册,预定秋季开学前出版三册。
日来天气转湿,时作细雨,黄梅时节延后。人身因感不适。
夜间,龙文来。其服务之水泥厂已停办,渠被遣散。洗公有意,拟令为福州分店之经理。共至洗公所谈。龙文谓俟考虑后决定。
七月九日,星期二。
改文,写信,作第三册国文之提示。
放工后,剪发。至霞飞路某西菜馆,应张君、雁冰之招。张君为大同书店之经理,请孔另境为编文艺丛书,而由雁冰为之拉拢。到沫若、乃超、田汉、洪深、振铎、雪峰诸人。席间各为闲谈,菜颇不坏。九时散。
知墨归来时滑跌一跤,幸未受伤。墨走路颇不灵警,余时时为之担心。
七月十日,星期三。
竟日作国文本之提示。
午刻,《上海文化》之编者庄智源君偕赵景深同来,邀至一家春午餐。缘《上海文化》最近辟《作家论》一栏,下一期将请景深论余,景深言余回沪以后,虽数度晤面,而未细谈,庄君因约小叙。闲谈一时许而散。
晚报载两事,均重要。一为美国派燕大校长司徒雷登为驻华大使,一为联合国救济总署宣布停运救济品来我国,原因为我国不能以到沪物品运送全国,实现救济之目的云。而今日日报复有一记载,在我国之联总官员职员三百馀人发表意见书,谓救济物品已为政争之工具,复以运输无力,多数物品归于腐坏云。此二事似可视为美国稍改其对华政策之症兆。上月月底,国共谈判无结果,停战时期将届满,马歇尔曾挽司徒雷登出任奔走。今以司徒雷登任大使,佐马歇尔特使调停我国政事,实现和平,虽未必遽有大效,要可为美国又一努力之征。至于停运救济品,当可视为加于政府之一种压力。
傍晚到家,洗身后独饮。墨与小墨、满子在霞飞坊,今日为夏师母之生日。九时,他们始归。
七月十一日,星期四。
报载国共以外人士之主张,以为目前情势,唯有彻底改组政府,容各方面人士加入,庶可以消弭国共之争。今令国共两方谈判,彼此仇恨已深,所持太相违异,无论如何不能有结果。此说自然言之成理,唯国民党把握政权,不顾一切,安肯让步至于如此境界哉。
改文,仍作国文本之提示。
午刻,木刻家陈烟桥、李桦等来,他们全国木刻协会将于本年“九一八”开一展览会,示木刻历年来之进程,并以展览作品中选择百幅,印成一册,以为流通,此册拟交我店出版。我答以大致可接受,详细办法待细商。
五时后到家,即饮酒进餐。七时复出,至福煦路浦东大楼,应中华职业补习学校东院同学会之邀,作演说。题为他们所出,曰《怎样学习,学习什么》,余谈一点多钟。乘三轮车而归。
七月十二日,星期五。
飓风又作,其力甚猛。赵纪彬来,交来哲学浅说两短篇,即看之。开编审会议。午后,作国文之提示。
傍晚回家,看《诸神复活》二三十页,酒罢早睡。
七月十三日,星期六。
报载李公朴被人暗杀于昆明,此定是特务人员所为。倒行逆施,愈来愈凶,前仅用殴打之手段,今以李案为始,且用暗杀手段矣。李为民主同盟之盟员,多说话,颇露锋芒,或即以此贾祸。去冬在重庆,余尝与晤数面也。
写信数篇,改稿数篇。
下午,沈从文来访。渠昨日自昆明飞来,今后将往北平,仍在北大任教。据云昆明市上,美国消费品充斥,一如上海。有云南军队一师,拒绝调往鄂省,参加内战,全师走散云。
陈烟桥来,谈出版木刻选集事,大体说定。俟其将稿送来,即可铸版。
到家后洗身饮酒,早睡。
七月十四日,星期日。
竟日未出,赤足,午后小睡一时许,甚为舒适。作一文,题为《开明二十周年》,将刊于八月份之《中志》。文凡二千言。
龙文来闲谈,留渠晚餐。谈及各业萧条,经济危机已深,正不知此后岁月,将何以为生,相对深叹。
晚报载蒋氏避暑庐山。不知何意,殆必别有作用。京中商谈,已成停顿。豫鄂西部,战事渐炽。马歇尔调停无术。司徒雷登尚在北平,未抵南京。时局沉闷,令人难受。
今日甚热,幸有风。
七月十五日,星期一。
上午九时后,昌群来访,与诸友共叙别后情形。既而李青崖来,李亦任教中大,与昌群为同事。(民国)卅一年余与遇见于贵阳,亦已四年矣。中午,与伯祥、予同邀昌群、青崖小饮于永兴昌,并招来振铎、王以中二位,谈甚适。
返店后,代书联作一短文,为李公朴被刺事公告社会。
困倦甚,伏案而眠。六时,开业务会议,为时甚久,至九点半始散。
七月十六日,星期二。
改文数篇。开二十周年纪念会筹备会,决定以双十节举行纪念,以后每周集会,加紧筹备。
下午三时,偕彬然至南海花园,应民主同盟政协代表之招。到者五十馀人。民主同盟主张重开政协会议,解决国是。然政府一意孤行,苏北及豫鄂,皆发动军事,宁复有协商之意乎。又谈起李公朴之死。来客发言者六七人,皆可听。七时到家。
七月十七日,星期三。
报载闻一多亦被刺于昆明,气愤之至。当局以如此手段对付呼号民主之人,岂复有存立之道!
作文应高祖文之嘱,高之杂志曰《中建》,征文嘱说建国的话,于此时势,何可言乎!得千字,发牢骚而已。
振铎来书,嘱为其所编《民主》作短文,谈闻一多之被杀。余请彬然代作三百字付之。
梅林来,言闻一多为文协理事,今遭惨杀,宜开会员大会商量应如何表示。余请其与诸友接洽后再定。
下午,开经理室会议及人事委员会。
傍晚,在店中宴请从文、巴金、受百、光焘四位,馀皆店中友人。谈叙至八时半而散。
七月十八日,星期四。
写信数封。下午,开编审会议。续开二十周年纪念筹备会。直至放工时毕。
张纯嘉君猎得野鸡,送与我们下酒,洗、伯、达、予、敭及余六人共饮。八时归。龙文在我家,谓后日动身往福州,与士敏同行。
七月十九日,星期五。
写信,看稿。冯乃超来,以致联合国自由保障会一书之稿见示,系谈李、闻被暗杀事,即签名其上。尚丁来,谈任之先生近况。汪刃锋来,谈木刻选集事。董每戡、赵纪彬来,二人谋教职,尚无所成。
到家洗浴,始吃西瓜。买西瓜一个,四千馀元。今日酷热,流汗不停。
七月二十日,星期六。
晨出即流汗。校国文第一册校样,至下午,全册初校毕。
朱文叔自台湾归。渠在台编国文本,并教国文。据云,台人习国文几如习一种外国语,颇为艰难。台湾教育经费宽裕,惜到彼者少,人才不敷分配。询以政治设施,则谓自不能令人满意,然以较本土各省,则犹不至腐败至此。
七月廿一日,星期日。
上午看《诸神复活》数十页,此书写雷翁那图·达·文西,均经详密之考证,小说而实史传,大可贵。
午后二时,至花旗银行,文协借彼开会员大会,讨论对于李、闻被杀事件之对策。到者颇众,欧阳予倩方自桂林来,马彦祥方自北平来,尤为难得。四时开会,余为主席。郭、田、沈、洪十馀人发言,皆悲痛激昂。欧阳及马君谈桂林、北平近况,皆窒息万分,毫无自由空气。结果通过对国人宣言一通,对外国作家呼吁书一通,并募捐赠李、闻家属等件。六时后散,乘人力车归。甚感疲劳。
七月廿二日,星期一。
写信数封。改文数篇。
下午放工回家,我妹及冬官在。冬官本在大同大学,今欲转学清华。但报名转学者甚众,未必有把握考取。谈有顷而去。余续看《诸神复活》二十馀页。
七月廿三日,星期二。
改稿。张宗和来,谈在苏恢复乐益女中,颇为劳瘁。梅林来,谈会事。
饭后,李桦送木刻稿五十一幅来,与讨论木刻选集之印刷装订等项。
晚六时,应郭沫若之招,至其寓所。到者二十馀人,多数为熟友。听周君谈近局,剖析极详。分两席会饮,饮毕复谈,到家将十二时矣。
七月廿四日,星期三。
上午,章伯寅先生与其子来访。先生清健犹昔,唯较消瘦。
写信数通,作一短文付乔峰所编之《新文化》。下午四时,王以中代邀吴晗来我店。吴晗系史学名家,近年来在昆明参加民主运动,与闻一多为同气。余与伯祥、予同皆未之识,因约一会。其人年不满四十,精健有馀,学问行谊,皆可钦佩。既而金子敦、振铎来,即买酒共饮。
饮至六时半,余与振铎先出,共至于银河餐馆,欢迎到沪之文友。到者五十馀人,被欢迎者八人,为欧阳予倩、洪深、马彦祥、阳翰笙、李何林、臧克家、周伯勋,其一人已忘之。余为主席,略致辞。李何林方自昆明来,谈李、闻被刺事甚详。民主运动人士如张奚若、潘光旦等十一位以同有被刺危险,避入美国领事馆。而官方提出抗议,谓外国人无保护中国人士之权。可谓无耻之尤。九时散,乘人力车而归。
七月廿五日,星期四。
上午改文数篇。饭后,仲华来,言陶行知先生今晨以脑充血逝世,闻之愕然。前日之夕,犹与晤面。陶坐一椅子上,未甚开口,精神似不佳。近日上海盛传黑名单,某人某人将被杀,而陶居其首。今突以病死,真将为仇者所快,而同气之人益深悲痛矣。
一时半起,开编审会议。继开四杂志联席会议。继开二十年纪念筹备会议。
今日又闻何柏丞先生之噩耗,患肺病,没于昨夕。何本任暨南大学校长,战时内迁,备极辛劳。最近调长英士大学,意颇不快,当为增病之一因。
七月廿六日,星期五。
九时后,与彬然、三官至上海殡仪馆,吊陶行知先生。是即丏翁殡殓之所,不意数月之间,两度来此送丧。公祭入殓以下午四时,此时到者尚不太多。然泣下者颇有其人,且有出声而哭者。翦伯赞扶病而来,亦流泪不止。遗体藏于一室,吊众自纱门外望之,掩白绸,未能详见,然反身走者皆掩泪。陶先生以事业与热忱感人,宜其致此。
十一时返店。赵纪彬来谈。午后,沛霖语我以如皋被炸事。国共两军战于如皋,共军以廿三日下午四时退出如皋。而空军飞机三架于五时自大场起飞,携五百磅炸弹廿六枚,在如皋投二十枚,毁屋三千幢,死伤未确知。彼何人乎,非方入城之国民党军,即全不预料之民众也。此事报纸未载,而沛霖得此消息,来源甚可靠。闻之令人愤恨。
李桦来,续交木刻五十幅。
三时,偕伯祥、调孚至中国殡仪馆,吊何柏丞先生。吊者亦众,而为另一批人。晤东华。东华曾任伪职,近潜居不出,以翻译小说为生。五时到家。
三官往观陶先生入殓,与祭者满堂,皆哭泣尽哀。夜间,作成一诗挽陶先生,冯仲足所嘱,将刊于《联合晚报》。惨恻方殷又此悲,李闻骨烬未寒时!脑充血复何为者?心沸腾堪想见之。
欲杀乃酬大盗愿,云亡弥动万人思。汇为巨力致民主,庶几精诚报导师。
七月廿七日,星期六。
作新编国文本之序文。即付排。
傍晚,明社开例会。备酒菜面包,且吃且谈。不请外间人演说,各人谈自己工作上生活上之事,倒也有味。八时散,挤入电车而归。
七月廿八日,星期日。
竟日未出,殊为难得。作木刻选集之序文一篇。续看《诸神复活》数十页。午刻睡一时。买西瓜食之。
明日为丏翁逝世之百日,满子携两儿以今日归宁。小儿出门,家中特别清静,甚觉安适。
七月廿九日,星期一。
竟日忙迫,稿来信来人来,应接不暇。浦江清君来访,余与初见,短小如叔湘、蛰存。
下午,李桦来,与订木刻选集之契约。
七月三十日,星期二。
竟日看稿写信,略无暇晷。各国昨开会于巴黎,报载此为形式,实则四强为之主。四强者,美英苏法,我不与焉。初以为此次战后,情形当与前殊,不知与第一次大战后正复相同。
今日热甚,夜眠时开窗,且不下蚊帐。
七月卅一日,星期三。
上午,施蛰存来。渠已允就暨南教职,因可有房子住。光华方面只得辞却。渠自徐州来,报上记载多云共军围攻徐州,实则以国军向四围出攻也。午后,杨人楩夫妇来,闲谈一时许。李青崖来,谈大学国文教学。客来频数,作事颇受阻碍。
傍晚,偕予同、伯祥、以中应谢刚主(国桢)之招,餐于知味观。外有振铎及徐积馀老先生。九时散。挤乘电车而归,知雪村已飞回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