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日记:一九四六年(八)

作者:《2015叶圣陶研究会》

  八月一日,星期四。

  晨与墨至雪村寓所访问,自(民国)二十六年冬分别后,今为初见,各言精神犹昔。谈台湾情形,言台湾行政固亦未能令人满意,然较诸他省,则坏得轻些。台人习国语,颇为起劲,魏建功、何容诸位之推行工作极努力。而台人习国文,欲期能读能写,则颇为困难。

  到店,开编审会议。午刻,与洗、雪、伯、予、达共饮于永兴昌。

  三时,应《文汇报》之招,偕彬然出席其座谈会,题目为《升学与就业》。四时半客方到齐,有沈体兰、杨卫玉、雷洁琼、李某(上海市教育局副局长)数人。余言此在今日殊无可谈。沈君之言最为切实有条理。李君虽并无官气,而其言殊迂庸,颇可致驳。六时半散。

  八月二日,星期五。

  上午写信。午后开二十周年纪念筹备会。

  日来天津附近发生共军射击美军事件,报纸题目皆集中于此。有云此系企图促美军退出中国,若美军固应久驻于我国者。马歇尔与司徒雷登皆取审慎态度。而其他和平谈判,则皆搁置矣。美国货益充斥,且贱如火柴肥皂,亦大批运到。小工业亦将不能立足。

  近日母亲身体转佳。扶桌子能自走动。起坐睡倒亦灵便。进饭可一碗半。

  今日大热,汗出不止。

  八月三日,星期六。

  改文,校国文第二册校样。

  晚报载政府空军于昨日往炸延安,毁往投延安之飞机一架(驾往者名刘善本),死伤数不详。此又是一大事,足征和平之望甚微,内战扩大为必至之数。

  傍晚,同人假三山会馆,为洗公夫人祝六十寿。欢宴凡四席,饮酒三十五斤,醉者颇多,余尚可。与墨乘三轮车而归。


  八月四日,星期日。

  天气大热,超出百度。据云去夏上海不致如此之热。余竟日未出,上下午各睡一觉。看《诸神复活》数十页,吃西瓜,洗浴。

  夜间,大琨来谈。据云日来物价殊平稳,此非好现象,盖涨价已达饱和点矣。渠料经济总崩溃为期已不远,不在中秋,即在年底。于是社会秩序会乱,掠夺厮杀,到处皆是。思之至可惧。

  床上嫌热,铺席于地板上而睡,仍然竟夜流汗。

  八月五日,星期一。

  晨以三轮车到店,较之挤入电车,凉爽得多。写信,看稿,如常例。午饭时略饮白酒,并吃西瓜。今日之热,殆在百度以上。

  放工后,入绸缎铺买一熟罗裤料。衣料陈列满铺,伙友十馀人闲坐,乃无顾客。购买力尽矣。

  到家洗身,汗仍出,挥扇而已。夜未得安睡。

  八月六日,星期二。

  酷热如昨。作国文本之提示数篇。傍晚散归,裸身挥扇,夜间仍不得好睡。

  八月七日,星期三。

  为人书一扇面。写复人书十封。天气仍热,云阵不浓,不能致雨。放工后候电车不得,乘三轮车而归。

  看《诸神复活》数十页。灯下看书,即觉眼涩,自今以后,夜间只能无所事事矣。

  八月八日,星期四。

  写信,看稿。午后立秋,同人醵资吃西瓜。

  天仍无雨,四时许有风,稍见凉爽。

  五时半,与洗、村、伯、达、予、彬、敭共饮,谈店事。八时半散。


  八月九日,星期五。

  改《中志》文稿四篇。

  午刻,同人宴请顾惠民于悦宾楼,惠民方自汉口来沪。熟人闲谈多,三时始散。

  今日为阴历七月十三日,墨之生日,晚餐吃面。明日为我们之结婚纪念日,三十周年矣。

  八月十日,星期六。

  改文数篇。为木刻协会改木刻选集之序文。此班美术家俱不善为文,言不能达其意。

  下午三时半,窦存我老居士来,约本月二十五日开弘一纪念会,筹议印行弘一之遗墨。缘有菲律宾高文显君来函,愿在南洋募资,为此一举。

  到家仍洗身饮酒。北窗有风,而余室窗开东南两面,仍甚热,汗流不已。

  八月十一日,星期日。

  报载马歇尔、司徒雷登二人发表联合声明,承认彼等斡旋我国和平,已告失败。此为一足以激动人心之举。有人谓系致国共双方之最后通牒。有人则谓二人本未处于调人之正当地位,美国政策欠妥,其失败自属必然。

  九时许,孙明心、汪允安同来,既而彬然来,共谈《国文杂志》续出之事。彬然愿任规划,而以事务中心属诸小墨,未有说定。

  十时半,全家至夏师母家,母亲与三官除外。今日为中原节,夏师母家祀先,藉此款诸亲友。到洗、村、伯、敭、守宪诸人。中午饮酒闲谈。酒后设牌局,余旁观,六时归。

  八月十二日,星期一。

  改木刻协会之序文竟。梅林来,谈文协事。午后仍改文。傍晚坐电车至四川路桥,步行而归。母亲、三午皆生大痱子,有脓头。往在成都,夏不酷暑,今返上海,适逢盛热,遂至于此。


  八月十三日,星期二。

  作国文之注释一篇,即是竟日工夫。

  母亲与三午之疮疖大作,头部及肩背部皆是,转侧难安。三午且有热度。

  施锦芳小姐以事来沪,留宿我家。

  八月十四日,星期三。

  作注释,改文,殊无暇刻。

  蒋氏发表文告,甚长,余未之看。据他人言,文中以现局不好全诿过于他人,外加空洞之教训语。此其一贯作风也。

  入暮,洗翁以佳酿一坛开酒会,凡两席,多店中同事,外客仅达君夫人、仲华、振铎、华问渠父子,及施锦芳小姐而已。酒甚醇,饮之尽。九时散。

  八月十五日,星期四。

  工作如常。为木刻集之作者小传润色。

  午后三时半,偕彬然、必陶出席《文汇报》之座谈会,讨论题目为《教材与教本》,除报社中人四人外,尚有舒新城、朱文叔、俞庆棠、孙起孟四位。余谈教育欲求稍有改良,宜少用教本,许多知识能力,假途于文字以求之,往往转成障碍云云。六时散。到家洗身小饮。

  八时,至复兴中学,参加市立小学工作人员之文艺晚会。作演说者余与熊佛西。健吾诵诗。耿震等念剧本。音乐有国乐团体之大合奏数曲,甚可听。其中一曲,配合男女二人舞剑,尤有味。外有张大小姐及某小姐之昆曲,张君之钢琴独奏,某君之小提琴独奏。十二时归,倦甚矣。

  八月十六日,星期五。

  竟日润色木刻作者之小传,毕。事务总觉做不完,常有积压。

  六时回家。酒后看哈代之《还乡记》。徐徐看去,不知何日始能完毕也。


  八月十七日,星期六。

  工作如常。夜间开业务会议,九时散。

  八月十八日,星期日。

  内战益扩大,苏北、豫东、晋北皆激战。人民不要内战,而事实如是,真可痛心。有一段通讯,标题大意,我为胜利国,而不安如是,日为战败国,而渐趋安定。诚极大之讽刺也。

  雪村、达君、彬然与洗公“游黄和”,午间,余与诸君共饮。

  红蕉来电话,谓冬官考取燕京一年级(物理系),即将往北平。余因到霞飞坊,访冬官。据谓乘船不易,轮舰皆应差运兵,现托招商局中人设法。渠本已在大同读一年,亦曾在清华投考转学,而清华发榜甚迟。现先入燕京,若能考取清华,即改入清华云。

  四时半归。洗浴,看《还乡记》。

  八月十九日,星期一。

  竟日排比木刻作者小传,致肝阳上升,颇不舒服。下午三时开董事会。

  今日政府公布调整汇率,每美金一元,本为国币二千馀元,今改为三千有馀。其意在抵制外货,保护民族工业,平抑物价。其效如何未见,而害立见,今日各货皆突涨,有涨至一倍以上者。以我辈薪水阶级言,即是减薪也。

  到家,以头脑不清醒,饮冰啤酒一瓶。

  彬然来谈,其子又新升学抑就业问题。结论为暂在上海任教,学额则请学校保留。

  八月二十日,星期二。

  报载共方宣布全面动员,起而自卫。政府方面则致最后通牒于共方,如不停攻大同,政府军将进攻张家口、延安、或承德云。全面内战之局已成,为民国以来所未有。以往军阀交战,皆不过限于一二地区而已。马歇尔与司徒雷登即将返南京,作最后努力,然其失败已可预料。

  竟日伏案,事仍有压积。许多来信,皆未作复。

  傍晚到家,知满子面部生一大疮疖,发热。小阿东亦发热。三午面部背部,仍有新疮疖生出。殊为不宁。母亲之疮疖幸皆结疤。


  八月廿一日,星期三。

  上半天写复信多封。下午,作国文注释一篇。傍晚酒后,看《还乡记》数十页。

  八月廿二日,星期四。

  清晨,子冈来访。她从北平来,与徐盈在北平,甚受注意,当局者以彼二人为不稳记者,有不保安全之言。谈半时许去。

  到店,作国文之注释两篇。下午开编审会议。又开二十周年筹备会。

  到家看《还乡记》。此书写人物心绪性态极细。

  八月廿三日,星期五。

  竟日伏案,未有间歇。

  天气又大热,二十天来未下雨,殊为不耐。回家时续看《还乡记》。

  八月廿四日,星期六。

  竟日作国文之注释。

  傍晚,举行酒会于三山会馆,凡三席。酒为雪村所藏十年陈,预约须俟我辈东归方开坛。今日又为雪村生日,诸酒友藉此为之称觞。酒味确醇美,至半中,一坛已尽,复开一坛较新者,亦饮其大半。九时散。

  八月廿五日,星期日。

  十时到霞飞坊夏家,窦老居士、朱稣典二人约会于此,讨论筹备本年弘一法师纪念事。既而刘质平至。刘为弘一最亲近之弟子,收藏弘一遗墨最富。渠欲实现弘一遗志,办一艺术师范学校。其款将发卖弘一遗墨以筹之。四人即在夏家午饭,谈至三时而散。

  余到家,我妹及冬官在。冬官将以廿九日乘船北上矣。睡一小时,起来饮酒。我妹与冬官去。施锦芳小姐将于明晨返杭。


  八月廿六日,星期一。

  竟日作国文注释。

  四时许下雨,而不大,仍未能却暑。墨不舒服已数日,放工后到家即发热。

  八月廿七日,星期二。

  今日孔子诞放假。

  墨已退凉。十一时,至三山会馆。今日雪村之女士文小姐与宋君订婚,故宴客。余为证明人,盖章于订婚书上。介绍人则伯祥、予同也。燕饮甚欢。三时散。余到家就睡,睡三小时而起来吃晚饭。

  八月廿八日,星期三。

  竟日作国文注释。

  五时,偕彬然至沫若家,友人到者四十馀人。听李君、邓君谈政治谈战事。似全面内战,最近期间殊无停止之望。虽马与司徒二人仍在斡旋,而美国苟不变其两面政策,则适与斡旋之力相抵消。谈毕,举行鸡尾酒会。八时半散。

  八月廿九日,星期四。

  上午写信。午后开编审会议及杂志社工作会议。

  五时半到家,洗浴。天气仍大热,汗流不止。夜间未得好睡。

  八月三十日,星期五。

  仍作注文。今日热甚,几不可耐。

  夜间,杨晦及季君到彬然处,招余共谈。杨晦系星期三初见,季君则新识。季君返自德国,云将任北大东方语文系主任。孟实则长西方语文系。如此分法,国内各大学尚未有也。谈一小时许而别。

  夜间睡于地板上,较可安眠。


  八月卅一日,星期六。

  仍作国文之注释。

  午后二时,丏翁治丧委员会开结束之会。决定葬丏翁于白马湖。纪念金已得六百馀万,推出九人为委员,主持管理与分发奖助金事宜。奖助金给与任教十年以上,卓著成绩之中学国文教员,此等教员如何选出,最为难题。

  三时,至红棉酒家。文协开茶会,欢送冯玉祥、吴组缃等出国,并欢迎新到上海之会友若干人。到者逾百人,可谓盛会,余为主席。冯之赴美,系为考察水利,实则无可施展,聊排郁闷耳。发言者十馀人,历时一点四十分,散会。仍返店。

  六时,明社开月会。雪村讲台湾情况。八时散。

  与墨乘三轮车,至海宁路口而大雨骤至,避入店中,约十馀分钟。冒雨至弄口,于门楼下避雨。小墨、三官先到家,以雨伞出迎,遂奔至家。全身湿透。雨落一小时而止,得此大雨,夜气转凉,为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