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日记:一九四六年(十)

作者:《2015叶圣陶研究年刊》

  十月一日,星期二。

  自今日起,夏令时间取消,全市时计改迟一点钟。我店定以晨八时半上工,下午四时半放工。

  今日客来甚多,几未作事。先为刘开渠,将留居上海,相机进行雕塑工作。继之梅林来,谈会事,及参加美军退出中国周检讨会事。继之吴维贤来。吴为小学时代之同学,久居银行界,今为中央银行厦门分行行长。继之黄任老来,于我店刊印其《苞桑集》,颇深知己之感。复欲以其散文交我店出版,答以会商后答复。继子窦老居士来,谈本月十三日弘一纪念会事。下午,钱经宇来,年六十四,而精神尚好。云将辞监察委员,休居养老。

  到家,续看《圣经的故事》。

  十月二日,星期三。

  续作注释。

  郭一岑自衡山来,多年不见矣,两鬓斑白,与余同。午刻,与伯、予、村、晓觞之于言茂源。酒罢,至雪村家闲谈。

  三时,梅林、以群来,谈会事。四时半放工,到家已将断黑矣。

  十月三日,星期四。

  未作何事,抄写雪村所集韩诗联语。韩诗硬挺,集为联语,颇有别趣。

  夜间,作二十周年纪念碑辞,将镂刻于铜牌,砌入四楼会议室之墙壁,下款则全店同人也。其辞曰:书林张一军,及今二十岁。欣兹初度辰,镂金联同辈。开明夙有风:思不出其位,朴实而无华,求进弗欲锐,唯愿文教敷,遑顾心力瘁。此风永发扬,厥绩宜炳蔚。以是交勉焉,各致功一篑。堂堂开明人,俯仰两无愧。


  十月四日,星期五。

  晨早出,与小墨、三官至天蟾舞台,参加李、闻追悼会。

  先是闻党政方面已有布置,令二三千人占据座位,操纵会场空气。入场而知果然。会时定九点,余入场才七点半,座席凡三层,已占去十之七八,据闻若辈皆以六点钟即到矣。挽联悼辞,悬挂几满,平心而论,无足观者。准时开会,行礼如仪。市长吴国桢为主席,就“民主”二字发挥,谓今日之会即足表现上海之民主,并言一切争持,皆须守法云云,语不及李闻,而鼓掌者之齐一与踊跃,足证预先布置之奏效。

  演说者四人。首为潘公展,言民主,言美苏,而意实攻诋民主派,鼓掌亦如前。次为沫若,民主派大鼓掌以迎之,历时更久。沫若预拟一稿,朗声诵之,虽非前知,语足以抵潘。次为邓颖超女士,代表其夫周恩来诵一短稿,语颇激越,亦大鼓掌。末为罗隆基,就潘所言美苏而发挥之,其语精警扼要,足以折潘之气焰。谓我人所求之民主至简单,为人人能活,人人能成一个人。美苏之民主虽不同,而美苏之人民皆能活,能成一个人,我辈未足与美苏并论,此所以必需争取也。鼓掌亦甚沸。

  在筹备此会之时,闻各方约定,不及政府杀李、闻之一点,故郭、邓、罗皆不之及。在党政方面,藉此得以开成一会,不闹乱子,自足心慰。而在民主派方面,容忍成事,得一宣传机会,亦未始非得计。追悼会原为普通之事,而关系曲折如此,亦有味也。十一时散会。

  饭后,开明社干事会,余当选为本届监事,亦列席。复开编审会议,图书馆会议。继之魏建功来谈。魏在台湾推行国语,用力甚勤。其推行会中有读本一种,将由我店出版。

  竟日竟未坐定于座位上。放工后,与三官观电影于沪光,藉以消磨时间。影片系据契诃夫小说改编,尚可观。散出后,至青年会,应陈鹤琴之招宴。陈主持一教师进修组织,将约人讲演,以故请客。九时散。

  十月五日,星期六。

  上午作杂事。

  下午二时,梅林、乃超、以群及木协、漫协诸君来,共商美军退出中国之宣传品之制作办法。结论出画册数种及通俗文字集数种。

  夜间,吴觉农约吃蟹,坐中皆熟友。孙春台方来上海,亦在坐。九时散。


  十月六日,星期日。

  八时半出门,乘车到静安寺。今日各界公祭李、闻二君,余代表文协,与木协、漫协、美术会同祭。十时后,各界之代表齐集,遂上祭。余读祭文,昨夕灯下匆匆拟就者也。祭毕即归。

  饭后酣睡四小时。起来即饮酒,看《圣经的故事》。

  十月七日,星期一。

  晨七时出门,至幼稚师范。此校陈鹤琴为校长,颇倡导活教育。八时,校中行纪念周,余作演讲,约一小时。十时到店。

  傍晚,店中宴客,到钱经宇、孙春台、唐现之、颉刚、振铎、一岑、巴金、建功诸人。谈笑甚欢。酒后,各写字一张,以为纪念,春台则作画。九时半归。

  十月八日,星期二。

  写复信四五封。写篆字条幅一条,对联一副。

  下午三时,至亚尔培路,出席响应美军退出中国运动十团体之座谈会。候至四时半始开会,通过章乃器所拟之《响应美军退出中国运动宣言》。此文甚得体,当可得美国人民之同情。六时半散会。乘车甚不易,辗转到家,已近八时矣。

  今日小墨偕芷芬至无锡,为十一日我店全体同人游无锡之准备。十一时归来,谓已托人雇定船只,届日到无锡下车,即可乘船周游矣。

  十月九日,星期三。

  上午续作注释。午刻,芷芬买蟹,邀往永兴昌共食。

  午后二时,各团体代表在我店集议,筹备于十九日纪念鲁迅十周年。共谓值此时局,大规模之群众大会殆不可能(可作会场之处所受社会局警察局统制,不能借到),只能举行茶会方式之会集而已。去年在重庆,却能成大会,时势演变,后而弥坏,可为感慨。五时散会。

  六时,至杏花楼,以文协名义宴刘开渠、萧乾。并为洪深慰劳,洪于闻、李追悼会,甚为劳瘁。共集者沫若、雁冰、田汉、白尘、广平、伯赞、梅林、振铎、赵清阁。饮甚多,皆有醉意。九时归。


  十月十日,星期四。

  今日为国庆,实无可庆。和平谈判,濒于破裂,内战之局,扩及数省,国趋于殖民之地,民处于困绝之境,复何可庆者。唯我店以此日纪念二十周年,则不无欢慰之意。

  十时后,同人全体及其家属,又有店之好友如马夷初、雁冰、仲华、子恺诸人,会集于金城大楼之餐厅,举行纪念仪式。洗、村、夷初、觉农、雁冰诸人相继演说,皆就开明之作风为言,颇不同于寻常颂祷。余代表同人致辞,以“有所爱,有所恶,有所为,有所不为”四语交勉。十一时半摄影。十二时聚餐,凡十馀桌,饮甚欢。到者各携礼物,汇为“摸彩”之戏。余摸得玻璃球、镇纸两事。饭后,复共坐,为馀兴,或唱或说,或为戏法。伯祥以扬州口音唱郑板桥道情一首,犹是三十年前之态,兴复不浅。四时始散。

  返店稍休,至万寿山餐馆,贺章育文女儿结婚。至则男女两家尚未到,盖在他处结婚而来此宴客者,留一字条而出。至来喜饭店,参加余之介某女士订婚之宴。到者多教育界人,在五十人以外。诸客演说,皆就志同道合,同志恋爱为言,盖新娘亦教师,与余君同为陶行知之信徒也。语虽不错,然别无新意,坐而听之,甚觉其惫。因念每逢集会,必有演说,愈多愈好,似皆乐此不疲。实则言者言不必言之语,听者听不必听之语,同为公式主义教条主义所束缚而不能自脱。如一反省,可笑复可怜。更思集会时听演说已觉其疲,而学生在校受教育,每日听类乎此类演说之讲授,安得不疲。少年青年之光阴,于此困疲中消磨,岂非大作孽之事乎。末了黄任老演说,却出新意。谓今日盛会,何必言订婚,即曰结婚,亦复甚佳。于是诸客和之,群相劝说。而新人有难色。客且出外找旅馆为洞房。后乃知某女士之母夫人不赞同此意,乃以希望从速结婚为下场。此亦趣事也。

  九时散,与彬然乘三轮车而归。圆月当空,清辉明澈,苟不思人事,此景亦可欣。到家,墨与小墨方自万寿山宴毕而归。

  十月十一日,星期五。

  晨四时即起。六时,偕墨及小墨、三官至北站。同人及其家属渐集,遂登车。车系托振铎说项(其亲戚在车站为职员),包定一辆,挂于特快车之后,虽不能人人有坐,而自由畅适多矣。车以七时开,开即唱明社社歌,藉志欢快。于是大家谈笑,久不尝此乐。余自(民国)廿六年五月返苏,乘京沪车尚为第一次,颇有感慨,而莫可言述。

  抵无锡将近十时,即登预雇之无锡大号游船,船以摩托船拖带,先至蠡园。园临一湖,结构颇平常。余于此等处,皆不感兴趣,随众一望而已。园中有一钢干矗立,高约等于四人之高。有人揉升,余亦一试,至小半而力不能上。此为余幼年所优为,今腕臂之力不济矣。复登船,直放鼋头渚。登小阜,至万方楼,进午餐。余与洗公、村公、伯祥等同席,饮酒甚多,同游者十席,余辈独后散。饭罢已三时,遂回城。停泊一次,游某名胜,余未上岸。靠城已入暮,会餐于聚丰园。菜甚佳,而腹中方饱,不觉其美。食毕至车站,仍登原定之车。

  车于八时后开,九时后抵苏。余与墨下车,雇人力车入城。离此城九年馀矣,街巷重经,似无变更。至铁瓶巷,圣南候于门前,遂登楼。知硕丈方自黄埭来城,以卧榻让余,故宿于仲靖澜家。共话一时许,乃就睡。


  十月十二日,星期六。

  硕丈以七时来。矍铄犹昔,精神仍甚年青,颇知光明方面之情状。老翁如此,大足兴奋。共进面点于某馆。

  余与墨往青石弄视家屋。房屋尚不甚破败,租居之人家略加修饰,屋内尚不坏。唯庭中则乱草不除,颇见荒芜。树木皆已长大,海棠、梅树、杏树、石榴、枫树、柳树皆在,唯广玉兰一株不见,殊为可惜。

  坐半时许,驱车出葑门,至安乐园,拜铮子内姑母之墓,依然完好,大慰。

  返铁瓶巷,圣南请我们吃蟹,硕丈略谈别后情形。

  四时,偕墨出城,买得二等票,乘五点二十九分特别快车。车中殊拥挤,不得坐,只得站立。车不误点,以七点半到沪,即乘三轮车而归。到家饮酒,吃饭。

  今日国民党攻下张家口。下令召集于下月十二日开国民大会。日来各方面拉拢,和平团结之僵局似可打开,共党以不进攻张家口为参加谈判之条件,而今若此,似全国分裂之局不可免矣。

  十月十三日,星期日。

  上午九时,到玉佛寺,参加弘一大师纪念会。与会者各携大师墨宝,张挂于一室。小墨陪夏师母,携大师赠丏翁之写件二十种来,为出品甚多之一员。张挂毕,琳琅满壁,无一不精,如是展览会,实不多觏。寺中以所藏佛教史地方面之书志,及各种画幅石刻,另辟一室陈列,藉以弘法。参观者渐渐来,以预在报纸刊消息,爱慕大师者故来赴。

  十一时,明远学会同人集体行礼,明远诸人固皆大师之同事与学生也。午刻,学会同人素斋聚餐。

  午后一时半开纪念会,余为主席。商定以后进行方针,其原则为刊行遗墨,扩充纪念图书馆,建造纪念塔,明年需编一纪念年刊诸项。五时,收去展览各件,散会。

  窦老居士邀至其家一叙,同往者夏师母、祖璋、稣典、王君。夏居士全家吃素,特备精美之素斋饷客。至八时半散归。

  今日颉刚以新生女孩,满月请客。余未能往,墨独往。到家时,墨先归来矣。墨以连日疲劳,又略饮酒,午夜胃疾复发,至于呕吐。


  十月十四日,星期一。

  到店写复信,续作注释。

  耿济之来店,为别已十馀年矣,近方自东北归来。

  午后三时,开鲁迅纪念会筹备会。往社会局登记,已获准许。然批文未拿到,会场未借到,问题尚多。讨论具体进行办法,决定多项,六时始散。

  回家吃蟹,蟹颇小,且不结实。

  今日丁易来访。

  国民党攻下张家口,宣布召开国大之后,共党尚无所表示。一般论调均以为分裂之局已成,此后将为长期之争战。和平不可致,建国徒成话头,国家地位益低落,人民生活益困顿,前面似唯有一团黑耳。

  十月十五日,星期二。

  上午看《中志》文稿。

  下午,黎劭西来。魏建功继至。共谈国语统一问题方面之话。后参加人事会议,下半日时间即此消磨。

  归后饮酒。连日忙迫,得此消闲,颇觉安适。

  十月十六日,星期三。

  改《中志》文篇。

  刘岘来访,系初见,通信则甚多矣。渠自河南来,言各城市往往搜捕清醒分子,或明或暗,或拘或杀。万方同概,思之怆恨。

  午后,开经理室会议,重要事项为补充明年春季教本。今年教本营业颇不恶,其他书籍则甚平常。我店以二十周年名义,自十四日起廉价二月。乘此机会,重印若干旧书,余之《十三经索引》再版亦于今日装成。我店向不廉价,三日以来,每日门市售书之值,为一百五十万至二百万,大家深感兴奋。

  四时,与诸同人至大新公司,观子恺画展。皆余所前见,一望而已。售门票,每日观者约五百人。售出画幅亦不少。子恺之名甚震,到处受一般人欢迎,他人所不及也。至大鸿楼,应濮文彬君之招宴。客皆我店同人,凡三席。谈笑无禁,八时而散。


  十月十七日,星期四。

  看《中志》及《少年》文字。

  王向辰(老向)、钟灵秀二君来,商谈印行通俗读物事。王在编译馆,主持通俗读物之编撰,历年以来,已得千种,少数经印出,而未尝推销。钟为教育部社会教育司之科长,责在推行此种书刊。谈一时许,答以容我店细商后答复。

  沈嗣庄君来访,授余以中华工商专科学校之聘书,沈盖此校之校长。此事前由杨卫玉君来谈起,已答应,担任国文一班,每周三小时。事务益多,只能尽力为之而已。

  午后,丁易来谈。开编审会议,于收印通俗读物,原则上接受,但尚须细商。会毕即届放工之时。

  夜间看《圣经的故事》十馀页。

  十月十八日,星期五。

  写复信八九通。所积来信尚多,殊未易清理。

  下午刘岘来,以所作木刻河南旱灾连续图相示。刘向作极工细,用木之横断面刻画,今作改变作风,悉用粗犷之刀法。然未见其能与工细之笔并美也。

  晚报出版,知中共对蒋主席之八项时事意见有所声明,大意为一切依照政协决议,则彼党可以恢复和谈。而蒋之八项意见,固若已忘有政协会议之事者。昨日政府派邵力子、吴铁城、雷震来沪,邀请各党人士赴京共赓会谈,而共党之态度如是,且正直无可非议,其陷于僵局必矣。此局一僵,即将引致长期之内战,思之心伤。

  艾寒松来,告以《民主》周刊为当局压迫,将出《终刊号》。同其命运者有《文萃》与共党之《群众》。警局强令不许出版,且使贩卖头脑具结,如犯禁即受拘禁之罚。横逆之来,殆将有加而无已。去年此际,以为我国当渐入坦途,真梦想矣。回家看报,意殊颓唐。


  十月十九日,星期六。

  看稿,写信,校国文注释。

  饭后,驱车至辣斐戏院,会场由木协、漫协诸君布置,中悬巨大之鲁翁画像,旁悬鲁翁语录多则,简单朴素而庄严。到会者已涌至,迄于二时,坐位尽满,站立者亦无隙地。由邵力子先生主席,先唱颂歌,邵先生继为演说。次白杨女士诵许广平之《十年祭》。次余之演说,仍如去年,就鲁翁爱用之“相濡以沫”一语而为发挥。次沫若、雁冰演说。次沈衡山、周恩来演说。周之语悲壮而沉着,得掌声最多。殿以许广平之演说。健吾朗诵鲁翁之《聪明人傻子与奴才》,沈扬、耿震等朗诵其《过客》。于是映鲁翁葬礼之新闻片。

  今日之会,秩序极好,听众满堂,肃静无哗,诸友均大为满意。初意此会未必能顺利举行,而居然得此成绩,深足慰矣。

  到家已六时。疲甚,酌酒而为休息。看晚报,知和谈成否,决于此数日以内。邵、沈、周等未及散会即退席,即往商谈大局也。

  十月二十日,星期日。

  上午七时半,至劳动协会,昨日借定此会之大卡车,运诸友往虹桥路万国公墓。八时开车,一路接人,到墓地已九点过。先至者已一二百人,皆男女青年。此公墓前颇多树木,今殊见零落。上海各公墓,经过战时,大抵如是。鲁翁之墓以昨日种下柏树十二株,高不过四尺,期其蓊蔚,当须十年二十年。

  十时,群众集五六百人。围墓地成环形,扫墓礼开始,先唱纪念歌,余献花,行礼,默哀。于是致辞,先沫若,次沈衡山,次及余,皆呼鲁迅先生而告之。余谓:“此是先生之坟墓。当下葬时,棺上覆一大旗,曰‘民族之魂’。先生虽死亡,民族之魂不会死亡。试听方才所唱的歌,‘一个人倒下,千万人站起来’。”余之后为雁冰、曹靖华、胡风、洪深、田汉、雪峰、广平,殿以纪念歌之重唱,礼遂毕。

  休息有顷,乘人力车至工商专科学校,是校以今日行开学礼。到时江问渔方作演说,次之为杨卫玉,次之为沈嗣庄校长,然后散会,已十二时三刻。于是聚餐。餐毕开校务会议。教国文者,余以外,为江问老及苏君。三人略谈取教材之方针。以意度之,见解未必能尽同,用相同之教材,各行其法而已。明晚余即有课,选文未具,只能以空讲开场。

  会散,候电车归家,到家已五时。今日疲矣。

  报载周恩来与第三方面人士以明日飞京,进行商谈。此给与一般人一丝松散之感。谓将先商停战,战事停后,再正式商谈各项问题。然国共双方所持意见相距甚远,能否接近,实未可知也。


  十月廿一日,星期一。

  写信,看稿。

  至雪村家,共商对于法院检察官之复文。战时上海各书店被敌伪压迫,组织联合出版公司,担任印售伪教科书。检察官来函询问此事,函中列举各店负责人姓名,雪村之名亦在内。此事可大可小,自宜郑重答复。爰就雪村所拟原稿,加以删削移动,重行写定。下午,洗公持与商务、中华各家共商,务期各家复文语调态度一致。

  晚报来,知周恩来与第三方面人士以今日上午飞京,准备商谈。而到京以后两小时,蒋氏即飞往台湾,与夏间避往庐山之事,如出一辙。虽报上无明文,而其无诚意求和平,已可灼见。此次商谈未必有成,于此已可预知矣。

  五时,挤汽车不得上,乘人力车至迈尔西爱路,于小餐馆食粽子二枚,然后至工商专科学校,时方六点。六点半上课,未有选文,只能空说,谈学习国文之话。学生四十馀人,多为职业青年,以神色观之,彼辈颇能领会余之所说。上课每节四十五分,连讲三节,历一百三十五分,甚感吃力。乘两节汽车,等候许久,到家已十时矣。

  吴大琨将以明日动身赴美,今日来店叙别,适余往雪村家,未之遇,留言嘱余写字赠之,因书篆字一张,文曰:“送君无别语,传告美国人,中国自有体,绝非菲律宾。”云将于夜间来我家取之,而竟未来。

  十月廿二日,星期二。

  看稿,写信。乔峰屡促作文,写《相濡以沫》一短篇付之。缘见廿日报载余之说辞,皆记述有误,不得要领,遂为此文。放工后即回家。

  晚报载和谈之门尚难打开,各方事先协商,尚无成果。以意度之,恐终不能有成果耳。

  三午发水痘,面部最多,身上亦有之,发热,至卅九度半。此子近来多病痛,颇见瘦弱。

  十月廿三日,星期三。

  写信数封。作《中志》卷头言一篇,千馀言,题为《生活教育》,此是陶行知先生所号召也。顺便可以移用于即将举行之陶先生追悼会纪念刊中。

  下午三时,开人事会议。最近招考练习生,取定十人,令于下月来店。复决定进用数人。现在合总分店计之,同人总数在二百左右矣。

  到家,看《圣经的故事》,酒罢早睡。


  十月廿四日,星期四。

  看《少年》所刊文字。下午,续作注释,开编审会议。

  南京和谈,仍无进展。本以停战为主要目标,而日来所谈者为停止双方之宣传战,犹未能有结论也。

  今日为余之生日,家中略添小菜,邀弘宁、王洁两夫妇来共餐。吃蟹,各进两只。八时而散。

  十月廿五日,星期五。

  竟日作注释。

  向锦江君自苏州来访。向系投稿者,近日来信托谋事。而彬然有友人在太和办私立中学,欲聘教师,因函向君来沪一谈。印象颇不坏,望而知为热诚之青年教师。彬然即去信太和,为之介绍云。

  晚归后,续看《圣经的故事》。霜降节(昨日)前后,身体疲乏,背部腰部俱感不舒,早睡。

  十月廿六日,星期六。

  陆联棠自广州飞来,与总店接洽。前在桂林相遇,犹是(民国)三十一年之事。桂林撤退时,联棠辗转各地,所受辛苦最多,而身体反转康健。

  竟日作注释。晚六时,开业务会议。所谈为账务方面之事。账务颇有积压,山公所定规章繁细而难行,各店多有不遵守者。尚待改从简要明快,庶可清理。

  八点半到家。


  十月廿七日,星期日。

  八时,偕彬然出门,至震旦大学,参加陶行知先生追悼会。大礼堂坐满立满,十之六七为青年人。九时半开会,演说之人甚众。有一山海工学团之农民,叙述陶先生创设工学团,帮助农民之种种情形,语自然而朴质,大受听众欢迎。有一育才女学生述陶先生办理育才之精神,声泪俱下,座中多有饮泣者。此外沫若、沈衡山、俞庆棠等之演说,皆有见地。散会已十二点半。

  步行至我妹家。母亲由小墨陪侍,乘三轮车到来,将小住数日。依前数月之情形,母亲手足木强,行动不便,余私心自思,恐其很难到我妹家。今乃渐见好转,在家可以扶桌抚壁而行动,今日居然下楼走半条弄堂上车,到霞飞坊后,先在伯祥家小坐,上第一楼梯,又小坐片刻,复上第二楼梯,而仅须搀扶,动作仍由自动,实为大可心慰之事。

  今日红蕉之老太太逝世十年忌,余到时方在设祭。祭毕共进午餐,小饮。红蕉治美亚事,甚繁忙,方自汉口归来,下月七日,又将飞北平。

  膳毕,至伯祥室中,看报,闲谈。东北国民党军又进占安东,予斡旋和平者以又一重大障碍。国民党之无诚意求致和平,实为路人皆知之事实矣。

  四时后,偕伯祥同到店中,为酒会。到十九人,凡两席。轰饮甚久,九时始散。

  十月廿八日,星期一。

  上午改《少年》所用文字。下午续作注释。

  傍晚至我妹家,省母。即小酌,进面一碗。

  六时半,在工商专校上课,所读为孔文举《论盛孝章书》。九时半回家。

  十月廿九日,星期二。

  晨作注释。

  十时,至雪村家。因甫琴、联棠二人在沪,总店诸人与之非正式晤谈,就现有各地分店,加以全盘之考虑。现有分店凡十五处,人位与作风往往有不甚适当处。徐徐商讨,历午至下午三时,始散。

  张仕章来谈,颇欲于基督教团体中养成文艺人才,其用心甚深。

  夜间,于锡光家公请甫琴、联棠。吃蟹,谈店事,甚有趣致。


  十月三十日,星期三。

  沈同衡君相约,于今日至其家乡罗店,参观其兄同文所主持之私立罗溪中学。八时半雇汽车出发,同行者同衡、彬然而外,有《大公报》《文汇报》、新闻通讯社之记者各一人。

  罗店属宝山县,地与嘉定昆连,距上海约五十华里。自江湾入沪太路,一路田野,居市集久,颇觉神爽。而战争之迹犹可见,破屋残壕,往往而是。经大场飞机场,两度受守军检查。

  车行一时有馀,到达。此校为初级中学,有学生四班(一年级两班),凡二百馀人。多农村子弟,馀则镇上商人子弟,观其外貌,知颇朴厚天真。余与彬然皆为学生讲话,十一时半毕。于是宴饮,沈校长款待甚丰。

  饭后,导观全镇。罗店本为大镇,但“一二·八”、“八一三”两役,敌人皆于此抄袭,拉锯战争持颇久,故房屋损失达十之九,今所见者,多系新修。现有纺纱厂一所,面粉厂一所,皆入观之。又观孤儿院,孤儿卅馀人。三时,仍乘汽车返沪。来回颠簸,亦颇疲劳。

  入夜,饮黄酒。酒系洗公大批购来,分与同人者,是绍兴货,余得五坛。昨夕开坛,以后将每夕饮之。

  十月卅一日,星期四。

  今日为蒋氏之六十寿辰,各报一片祝寿声,有用“万寿无疆”之语者。前此数日,见章行严撰一寿序,全以蒋氏拟帝王。又见戴季陶所作《天下归顺歌》,举古圣贤所标德义之目悉数归之。士之无耻,有如是者。

  今日作国文第三册注释毕,即以付排。饭后,开编审会议,杂志社联席会议,图书委员会议,人事会议。于人事会议中,决定改变门市部之风气,务使各店友充满服务精神,于读者多所帮助。因请欧阳文彬小姐主持门市部,而调汉华与三官佐之。

  到家,乘店中所购之汽车。系一旧汽车,可坐十人,价七百馀万,修理二百馀万。以后出入,可以不必挤坐电车或公共汽车,然未能人人享用也。

  《今报》嘱作小说,先以稿费寄来,余命三官代为之。酒后,就三官所作略加修改,随即誊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