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日记:一九四六年(十一)

作者:《2015叶圣陶研究年刊》

  十一月一日,星期五。

  治杂事。

  梅林来谈,商量资助各地文协分会之数目,拟就说明,请各位理事表示赞否。

  午后一时,为新进店之练习生作就业指导。洗、村、伯、予、芷芬、士敭及余均致辞。此次考取练习生十人,五男五女,今日到店者七人。

  续开人事委员会,于各部分人位,略有调动。

  傍晚六时,同人往徐家汇参观联华制片厂,去者五十馀人。由联华以大卡车来迎,孟君谋导观各部。厂中布一街道之景,宛如路旁建筑,尚未竣事。入一摄内景之棚,棚中布西式房间、楼下楼上之景各一。时工作人员方晚餐,君谋邀同人即在楼上之景内合摄一影。强烈之电灯齐放,颇觉炎热,光亦刺目。君谋为我们备晚餐。食后,观拍影片。镜头即为剧中诸人于楼上室内会集,有四人方打麻将。练习再四,然后开拍,同时录音。此片名《八千里路云和月》,史东山所编导。观拍摄一镜头毕,同人齐集膳堂,请郑君里为谈制片过程。谈约四十分钟,同人辞出。仍由大卡车送至中正路河南路口,余乘公共汽车而归。到家已十时矣。

  十一月二日,星期六。

  积信已多,今日作复信多通。看《国文月刊》投稿两篇。

  中午,陈建功来店,同人与之饮于永兴昌。陈为国内算学名家,向在浙大任教,今兼中央研究所事。

  傍晚到家,腰背酸痛甚,小卧。起来饮酒,旋即就睡。


  十一月三日,星期日。

  看报。《圣经的故事》已看完,今日开始看尤利巴基之《牺牲者》。据三官言,此书颇可观。

  十一时,乘复旦校车至复旦,应萧乾、靳以二位之邀。至萧乾寓所,系日本式小洋房,紧凑而舒适。观其所藏英国木刻家集子,工细之极,刀法圆熟,大为赏叹。客陆续至,有雁冰、洪深、健吾、巴金、家璧、辛笛、之琳、宗融、望道诸位。午后一时,会食于餐馆,两席。听洪深谈洪帮历史与组织。洪深研究此事甚深,一般人所不甚注意也,即帮中人亦未必了然。

  席散,复旦学生拉作座谈会,会于大会堂。实则并非座谈,系单人演说。余与雁冰、健吾各随便说辞,然后散。到家已五时半。

  夜间,在彬然家聚饮。彬然之子又新与山公之女相爱,今日请洗公、达君为媒,商谈联婚。大约可成事实。笑饮至九时而散。

  十一月四日,星期一。

  看《中志》文数篇。下午三时半,至我妹家省母。

  五时,到工商专校,以开教务会议,故早往。实则并未开,仅聚餐一次,于席间略谈教务而已。饭后,上课三节,讲《魏文帝与吴质书》。同事苏渊雷君归南京,雇汽车到车站,余附乘而归。

  十一月五日,星期二。

  看《中志》与《国刊》所用文字数篇,写复信数通。入夜开董事会,在店内聚餐,议定于本年年内开股东会。八时归。

  谈判尚无开始之眉目,第三方面人士无能施为。而十一月十二日国民大会之开会期将到,政府屡言决不改期,他党均表示争守政协决议,现在未能参加。此僵局不知如何打开也。

  十一月六日,星期三。

  续作国文第四册之注释,竟日未能终一篇。

  上午,梅林来谈老舍事。老舍到美而后,美国通讯社曾发简短消息,谓老舍曾在某一会中发言,美国应保持原子弹秘密,以与苏联折冲云云。上海友人见此,颇不满于老舍,沫若、雁冰、田汉皆尝为文论及此事。其文传至美国,老舍大恚。大约通讯社之消息系有意或无意之误传,而沪友不察,遽加指摘,而执笔者均为支持文协之老友,尤伤其心。最近老舍致书与余及振铎、梅林,请辞文协理事,并退还前年文协所资助之医药费,于发言事,并未直接提明,唯言到美后从未公开演说。此事欲求弥补,转落痕迹,唯有俟老舍归来时,当面一谈,庶几前嫌尽除耳。

  傍晚饮酒时,三官偕一陈姓青年来,苏州人,系今春与遇于苏北者。酒后,芷芬来谈店务,甚快。


  十一月七日,星期四。

  工商专校嘱选定学生所读文篇,供排印。今日专为此事,写定目录后尚须示江问渔、苏渊雷二人观之。

  午后开编审会议,《夏氏字典》由振甫作稿,即将完成,议定由雪村、振甫与余三人重看一过,然后发排。

  傍晚,诸人至唐坚吾所,饮酒吃蟹。座间谈鬼之有无,佛法西方净土之真幻,甚有味。终乃及于字典、文法。九时归。

  近日报载中美签订商约,我国只待立法院通过。此约表面上甚平等,而国力差异,实际上大不平等。根据此约,我国门户洞开,美国经济势力无远弗届。《大公报》曾有评论,结语谓“以江宁条约为始的不平等条约,曾支配中国一百年的半殖民地命运,无疑问的,以这个中美商约为始的平等条约,又将支配中国今后的百年命运”。言外颇含悲愤。唯有今日之买办政府,始与美国订如此条约。诚宜发动广大运动,反对此有关百年命运之举措。并昭示于世界,此等大事,非经真正代表民意之议会批准,不生效力。然民众无组织,无力量,政府仍由一党操持,真正代表民意之议会无从产生,现在实际上亦只能任国民党作恶,俟将来加以改正耳。

  十一月八日,星期五。

  写定工商校选文目录,送与沈嗣庄。看《中志》文稿若干篇。续作注释。

  闻振铎患伤寒,为之焦虑。其夫人不甚能照料病人,其母年老,尚须操作家务,骤生重病,恐难获好好之将护。

  晚归即饮酒,饮已即睡。

  美国重行改选议员,共和党获全胜。一般看法,均以为共和党较民主党为顽固,此后世界局势益将恶化。苏联之评论则以为美之共和党与民主党已为一丘之貉,无甚差别。余尝思之,罗斯福确有襟抱,当其生时,以美国之实力,颇有导世界入于自由平等之可能。无如罗氏死在最不适当之时会,而美之其他政治家,无罗之识力与气魄,徒然为资本家与军人之尾巴。以故一年以来,罗之遗风馀烈全被扫除,美国完全化为帝国主义之魁首矣。世界欲入于自由平等之境,恐须在又一次大变动之后耳。


  十一月九日,星期六。

  报载蒋氏下令停止冲突,意谓所有军事冲突皆迫而出此,今国民大会将开,期望继续和平商谈。此举诚狡狯,示政府并不欲招致分裂。然于其破坏政协决议,仍未能挽回。盖依照政协决议,内战固不必有,国民大会亦不应由国民党之政府召开也。

  到店,续作注释。午后,与同人往探振铎之病。病不严重,但振铎不耐静养,恐复原较迟。

  晚归,看《牺牲者》。今夕墨住霞飞坊。

  十一月十日,星期日。

  晨八时半离家,到霞飞坊晤墨,与偕访元善夫妇。元善于政府之措置,认为原形悉现,诚伪分明,亦是佳事。余以为就我国言,本可循和平之途径而致民主,今则以执政党太恶劣,恐已不可能。就世界言,本可一改旧观,循和平途径而臻集体安全,今则以美国执政之违反罗氏意旨,恐亦不可能矣。晤元善之子女。子在高桥,管理一储油库。女在劳动协会,办理托儿事务。

  饭后,至我妹处省母。六时到家。今夕墨仍住霞飞坊。

  十一月十一日,星期一。

  上午作注释。

  午刻,驰车至工商专校,与江问渔、苏渊雷二君议定国文选目,即付排印,而余任校对之役。依余之主张,印时不分段,不加句读,令学生自用功夫。即在校中午饭。

  二时半返店,续作注释。散工后,至我妹家,进夜饭。于是至工商专校上课。连讲三时。又兼日间往返,疲劳特甚,小脑系统感不舒。一夜未得安眠。

  十一月十二日,星期二。

  今日以中山诞辰放假。国民党违反政协决议召开之国民大会,本定以今日开幕,而报纸送来,首条载延期三天之讯。其所以延期,谓感于社会贤达之恳请,提名报到有所不及,故作此决定。此自是分化第三方面人士之举,报纸谓第三方面人士又遇严重之考验矣。沫若发表声明,不承认为国大代表,殊为得体。

  早餐后,看《牺牲者》。十一时,雁冰夫妇来,谓游历苏联,两星期内即当动身。十二时,往孔另境家,墨亦往,应其招宴。他客有洪深夫妇。吃蟹,谈甚适。

  二时半,偕彬然至玉佛寺,出席弘一纪念会常务理事会。讨论不得要领,实以事无中心,大家又未能专心为此之故。此会本以丏翁为中心,今会众欲继丏翁之志,不能不勉维。然实力不足,恐难集事也。讨论至六时始散。驱车到家,酒罢即睡。


  十一月十三日,星期三。

  上午写复信若干通。午后三时,开经理室会议。

  梅林来,谈会务。

  龙文自福州归,今日来店,因邀之同归小叙,吃蟹。请芷芬、惠民同叙。福州较贫苦,书价与他物比,见其甚高,故龙文谓营业难见振起。龙文拟返白马湖,将丏翁骨灰下葬,封以水泥,与地面平。然后徐谋立碑刻石。碑文由马夷初先生执笔,已完成。

  九时,访白尘于其寓所,未值。

  十一月十四日,星期四。

  上午作注释。梅林来,开发资助各地文协分会之款项。

  午后,开明社干事会,商定本月常会之办法。开编审会议。

  傍晚,同人应章守宪之邀,会餐于鸿运来。杂谈美学、哲学、宗教方面问题,甚为畅快。通常座谈会不能得此也。八时散。

  晚报载明日决定开国民大会,共党与民盟不参加,青年党与其他各党大致要参加。从此,所谓政协决议已被绞杀,和平商谈亦成历史名词。此次国大之责在于制宪,而其基础先已不稳固,所制之宪法未必能令人满意,自可推知。国民党号为还政于民,实则欲藉此延长其统治耳。极不高明之统治,加之以不息之内战,外国经济之压迫,中国人殆将百岁无安乐之望矣。

  十一月十五日,星期五。

  洗公往南京,转往开封视察,以今晨归来。余到店后续作注释。

  报载国民大会今日开会,以吴稚晖为临时主席。此老侪于倡优畜之之列,可鄙也。

  傍晚到家即饮酒。酒后访白尘,仍未遇。早睡。


  十一月十六日,星期六。

  续作注释。午后,开董事会,决定于下月八日开临时股东会。

  三时,偕予同、彬然至大西洋,赴《文汇报》召集之座谈会,题目为《改革中等教育》。谈次,各人皆言就实际情况而论,改革诚无从谈起。吾人所称以为当如何如何,无非痴人说梦而已。

  五时散,至金门饭店,应大地书屋之招宴。此大地系由大同改组,由雁冰主编一文艺丛书,而并列余与沫若、洪深、振铎之名。书已出两种。宴中,主人蒋寿同君致辞,兼为雁冰饯行。沫若、雁冰、洪深与余皆作答。摄影而散。

  十一月十七日,星期日。

  报载周恩来发表谈话,声明不承认现开之国大。渠以和谈已终止,不日将返延安云云。此公商谈十年,迄今仍一无结果。

  十时,偕洗公与墨乘车迎村公、伯祥,共往吊郑亦秀小姐之父之丧。十一时返店。

  午刻为雁冰作饯。他客唯一耿济之。二时半散,回家。续看《牺牲者》,入睡。醒来已夜,即独饮。

  十一月十八日,星期一。

  上午,来访者数人,因而未曾作事。下午,看《少年》所用稿。写复信。

  四时半,至我妹家省母,即留晚餐。饮酒,食炖鲫鱼。六时二十分,到工商专校上课。回来就睡,又一夜不得安眠。

  十一月十九日,星期二。

  又有客人来,未能伏案。

  下午,开经理室会议,决定一原则,明年起将版税支付办法改变,以一次付清,不再按售出数计算。按我国版税办法,始于商务印书馆,商务定为售出结算,各家皆仿行之。其实此制规仿欧美,欧美固皆一次付清也。照我国以往办法,出版家固可不必早付出一笔钱,然结算之麻烦,亦足以抵过其便宜处。今后改变,实为出版界可纪念之事。复开人事会议,至放工时始毕。

  到家即饮酒,早睡。夜间二时,墨胃病复发,痛楚甚重,服止痛药两片,徐徐入睡。


  十一月二十日,星期三。

  墨在家休息。余到店后看杂志文稿,写信。午后三时,开董事会,为下月八日股东会之准备。

  雪峰来,谈《中国作家》集稿事。此志为文协之会刊,须比较像样,文字均在水平以上。然值此时会,文友皆心绪不宁,何能有像样之文字耶。

  四时半,《中志》社举行座谈会,以《中学生与政治》为话题。发出邀请函十三封,到者仅孙起孟、沈体兰、沈亦珍、张季龙、陈青士、曹孚六人,又有吴耀宗以文字表示意见。诸人发言均甚有兴致,然仍为浮面之词,深切处不便谈。唯我国处此局面之下,乃有此问题也。时逾七点,始毕会,便餐而散。会谈纪录,将刊于明年一月份之《中志》。

  到家疲甚,小脑系统不舒。

  十一月廿一日,星期四。

  看文稿。下午开始作一卷头言,身体疲劳,精神因而委顿,下笔殊不顺利。开编审会议。

  散工后,仍留店中。六时半,朱季华律师来,洗公就询关于股东会之事,遂共餐。八时半归。

  彬然与墨为祖璋作媒,说起者系夏师母之内侄女,与祖璋谈数次,殆将成就也。

  十一月廿二日,星期五。

  续作卷头言毕,凡千言,题曰《名与实》,发挥甚不畅。续作注释。

  傍晚,应米星如之邀,至吕宋路洪长顺小饮,吃涮羊肉。他客皆米在神州电讯社之同事。

  十一月廿三日,星期六。

  上午仅作些杂事。

  午刻,同人应关实之、徐行之二君之邀,餐于杏花楼。关为大同大学教授,与徐共经营一玻璃厂,制造化学仪器。至二时半散。

  杨承芳来,同人与之讨论《英文月刊》改良事。龙文来,言不日将回白马湖,为丏翁营葬云。

  五时后,偕调孚至青年会,应中苏文协之邀,参观苏联保卫三大城之照片展览。六时半,中苏文协开餐会,为雁冰作饯,到者五六十人,食毕演说,由戈宝权任翻译。戈君由中语译俄语,由俄语译中语,均甚便捷,行所无事,至可佩。九时半到家。

  三官恒喜夜出,与同里诸友闲谈,致余等不能早早入睡。今夕复然,问以是否为父母设想,渠坚不作答,余大怒,致以拳击其臂。


  十一月廿四日,星期日。

  上午睡半日。

  午后,至清华同学会,文协及其他团体欢送雁冰。到百馀人。三时半开始,诸人说话,五时半散。

  七时,至浦东大楼,为中华第四职校同学演讲,谈写作。九时归,疲惫之甚。今日母亲归来,由小墨、满子二人往迎。母亲坐汽车未觉其不舒,为慰。

  十一月廿五日,星期一。

  看文稿及《哲学评论》校样。

  傍晚,至苏联总领事馆,应总领事哈林之招,为雁冰作饯。到者二十馀人,进俄国菜,频频干杯,直至十一时始归。大惫。

  十一月廿六日,星期二。

  到店忘携眼镜,看与写俱不方便,几乎未作何事。午后,开经理室会议,讨论改革版税之支付办法。

  到家即饮酒。酒后,彬然来,谈版税事,君以为宜注意作者之反应。早睡,半夜因背痛而醒。

  十一月廿七日,星期三。

  为版税支付事,与诸君商谈,主张于下届经理室会议时复议。看《哲学评论》校样。

  汽车损坏,乘三轮车而归。即饮酒,早睡。

  十一月廿八日,星期四。

  仅治杂事。午前访米星如于神州电讯社,为谈我店服务情形,盖米亦股东也。午后开编审会议,及杂志社联席会议。准时回家。

  日来国民大会开正式会议,提出宪草讨论。据云宪草依政协原则,然改变之处甚多。且国民大会本身即有问题,自难为全国所共守。内战仍进行,共党言国军包围延安,而山西、苏北等处,国军亦受包围。


  十一月廿九日,星期五。

  看稿,作杂事。下午,作《少年》之卷头言,心思不属,未成篇。

  天气太冷,冬意已深。到家即饮酒。王亚南小姐明日结婚,新房即在我居之楼下,同人参观其布置,时闻欢笑。

  夜间醒来,作一诗,寿朱德六十岁,录之。止戈为武古之训,乃役于人耶墨心。

  六十生涯龚革命,敢缘公义祝长春。此实打油诗之流。

  前夕在苏联领事馆宴饮,席间黎照寰君首作一诗,沫若、田汉、衡山、颜惠庆与余皆和之,亦为打油之类。余之一首补录之:“今宵不惜醉千杯,语各相投襟抱开。为送雁冰致一语,幸凭慧识发天才。”

  十一月三十日,星期六。

  上午有人来访,未作何事。

  午刻,偕彬然至思南路,为朱德祝寿。到者六七十人,多熟友。酒用烟台带来之陈白兰地,易于上口,而其力甚强,又兼诸人互相干杯,余乃大醉。醉时自己失去统制,一时悲从中来,出声而哭,所语为何,不自省记。乘车返店中,众人扶上楼,又发言哭泣。小墨为购安神药一颗服之,始入睡,睡于洗公办事室中。

  六时,明社开大会,为王亚南小姐与周君结婚致贺。此婚仪甚别致,明社居于家长地位,全体同人皆证婚人,婚书止一纸,由社长与总干事署名,如毕业凭证。众人欢叙,余乃偃卧如死。及会散,墨乃唤醒余,余神志仍未清。到家,在亚南小姐新房中一转,即上楼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