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醇醇诸稚展发神辉
——读《叶圣陶甪直文集》

作者:胡兰江《2017叶圣陶研究年刊》

  “使醇醇诸稚展发神辉”是叶圣陶早年写给友人顾颉刚信中的一句话,表达了他教育少年儿童焕发天真、发展智慧的人生理想。1917年3月,23岁的叶圣陶受邀来到古镇甪直吴县县立第五高等小学担任教员。在甪直,五年多时间里,叶圣陶对教学进行了大胆的改革,“立农场,开商店,造戏台,设备博览馆,有几课不用书本,用语体文来教授”(《〈隔膜〉序》),初步实践了他的教育理念,走近了他的人生理想。在叶圣陶先生到甪直执教100周年之际,人民教育出版社约请叶圣陶研究专家商金林先生主编《叶圣陶甪直文集》,该书已于2017年4月正式出版。

  一、“为人生”的主张

  叶圣陶的教育理念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大背景下逐步形成的,其中一个重要特点就是“为人生”——这既是文学研究会的创作理念,也是叶圣陶开展教育实践的基本理念。在甪直时期,叶圣陶创作了大量的文学作品,集中反映了“为人生”的创作理念和教育理念;特别是其中很多文学作品带有纪实色彩,可以为我们了解叶圣陶的教育实践提供线索。

  受《新青年》的影响,叶圣陶从1919年开始创作白话小说。他的创作不再是脱离生活的故事,而是平民的文学、人的文学。他的作品里充满了对人生的深切关注,甚至连童话也充满了人世的关怀。这种文学创作,也可以说是他教育思想的一种形象化表达。

  在《叶圣陶甪直文集》中,除了第一篇《春宴琐谈》是所谓“俗语小说”,在写远离普罗大众的新女性的生活,其馀的小说都是在写平民阶层的真实人生。叶圣陶一直关注底层人的生活,比如《这也是一个人!》中对“伊”一生的描述。“伊”从小“简直是很简单的一个动物”。十五岁出嫁后,“伊”夫家把“伊”当“半条耕牛”使唤。后来“伊”逃离夫家进城当佣妇。但最终因为丈夫去世,“伊”还是被父亲领回,被公婆卖到一户人家,“把伊的身价充伊丈夫的殓费”。这个底层女性形象,据说是以顾颉刚的女仆为原型而创作的。顾颉刚说,这篇小说打破了以往佳人才有资格与薄命相连的创作惯例,使读者不由自主地要思考当前社会上的善恶是非问题。鲁迅说:“《新潮》里的《雪夜》《这也是一个人!》《是爱情还是苦痛?》(起首有点小毛病)都是好的。上海的小说家梦里也没有想到过。这样下去,创作很有点希望。”

  不仅这一篇,其他的很多小说也充满了对底层民众的人生关怀。比如《潜隐的爱》中的陈二奶奶、《低能儿》中的阿菊、《苦菜》中的福堂、《阿凤》中的阿凤,等等,作者都倾注心血去观察和描写他们的生活。叶圣陶也写他熟悉的小知识分子的生活和小市民灰色卑琐的人生,探究学校教育的重要和教育改革的迫切。

  在散文中,叶圣陶更是直接提出“为人生”的主张,强调教给学生的东西应该和实际生活相关联。 比如在《对于小学作文教授之意见》中,叶圣陶认为“小学作文教授之目的在令学生能以文字直抒情感,了无隔阂;朴实说理,不生谬误”。他强调,“文题取材应广博”,不仅是学校生活,就是家庭社会的诸多问题,只要学生遇到的、想到的,都可以作为作文题目。这样,作文就不再是“国文科中独有之事”,而是既可以收到“各科联络之效”,又可以在实际生活中得到应用。


  二、“着力于扩充儿童兴趣所及的范围”

  与小说创作一脉相承,叶圣陶的童话和诗歌也是“为人生”的文学。与小说不同,叶圣陶的童话和诗歌较多地采用了儿童的视角。他的第一篇童话《小白船》,作品本身还比较稚嫩,但童话的主人公不再是王子公主,而是普通的男孩女孩,这在当时是个巨大的进步。从此,叶圣陶开始着力写儿童的生活。比如《芳儿的梦》写芳儿想送给母亲一个别致的礼物,月亮姊姊和云哥哥给他出主意,让他送给妈妈“一个星星串成的项链”,细腻地刻画孩子对母亲的爱;《燕子》写青子和玉儿细心照料受伤的燕子,并帮他找到了妈妈;《新的表》写没有时间观念的愚儿终于认识了钟表,并按照钟表的时间做事,“什么都井井有条了”。叶圣陶也写动物和植物,其实动植物也是“儿童”。比如《梧桐子》里那个渴望“出去游戏,到处飞行”的梧桐子,终于离开了母亲后,却懊悔没听母亲的话,在不够强壮的时候就飞走了,还有《鲤鱼的遇险》中用眼泪自救的鲤鱼们,都非常切合儿童的心理。

  叶圣陶的笔下,不仅有快乐的生活,更有着人世间的悲哀与烦恼。比如《花园之外》,长儿想进花园里玩耍,甚至几次都觉得自己已身在花园中,但梦醒之后,却仍然只能在花园外徘徊。比如《大喉咙》里,母亲要去工厂做工,婴儿无奈地面对母亲的离去。比如《瞎子和聋子》中,瞎子和聋子对调之后越发感到人生的苍凉与凄惨。比如《稻草人》,从美妙的夜晚开场,却集合了所有悲惨的故事。这种“极深挚的成人的悲哀与极惨切的失望的呼声”是否适合儿童阅读呢?郑振铎说:“把成人的悲哀显示给儿童,可以说是应该的。他们需要知道人间社会的现状,正如需要知道地理和博物的知识一样,我们不必也不能有意地加以防阻。”鲁迅则称赞说:“叶绍钧先生的《稻草人》是给中国的童话开了一条自己创作的路的。”

  对叶圣陶来说,诗歌也不再是无病呻吟的风花雪月。叶圣陶关注生活中的小事,有时也会写儿童眼中的世界。比如以叶至善为原型的几篇诗歌《儿和影子》《拜菩萨》《成功的喜悦》。当时叶至善只有两三岁,正是好奇心和模仿力都很强的时候,他教影子做体操,把爹当菩萨拜,拜完后又要推倒菩萨,坚持自己爬上凳子……叶圣陶把生活中这些有趣的小事记录下来,就成了有意思的小诗。

  不仅文艺创作如此,在教育上也是如此。《小学教育的改造》一文非常突出地体现了这种儿童视角。比如谈到以往教育的弊端时,叶圣陶说,教师“只管授予知识,只管勉强儿童修炼德行。好像学校是一个模型,儿童是一种物质。玻璃厂里的做瓶子的模型,一定要把玻璃装进去才能成器,把泥土装进去是成不了玻璃瓶的,所以玻璃厂不要泥土。学校对于儿童也是如此。你若是个不中式的儿童,学校就认为是不能成器的,不合制造之用,定必将你剔出”。这样做的结果,儿童“并没有从受教育上得到什么幸福”,学校传授的知识对儿童的生活“影响非常之少”。叶圣陶认为,“小学教育的意义,概括的说来,便是使儿童在行为上得到新的人生观”,“使儿童从事物中寻求真知识,并用真知识来支配他们的行动”,教师要“着力于扩充儿童兴趣所及的范围,并使他们养成终身的习惯”。为达到上述目标,“小学必需的设备是会场,工场,农场,运动场,试验室,娱乐所,图书馆,博物馆,卫生处等等,一个学校便是一个社会”。这样“儿童在学校里便知和行合一,修养和生活合一。他们的本质是创造的,进化的,所以教育愈进步,他们便养成更健全的人”。这篇文章非常全面地反映了叶圣陶对小学教育的思考。事实上,叶圣陶在甪直的教育改革就是遵循这篇文章提出的思路。他特别注重教育要贴近儿童的生活,比如选国文课的篇目时,各种性质和形式的文字都要选,甚至会根据学生的需要选择教学的内容。儿童喜欢创作,叶圣陶就会带学生“到野地里去席地而坐,作描写景物的文字,又曾叫他们随意为小说”(《文艺谈·七》)。他还教学生演戏剧,创办“生生农场”。他劝告教育工作者“你们可以化学校为花园,为农圃,为剧院,为工场,……他们在里面有丰富有趣的生活,一面用你们的眼光选择很好的文学给他们读,不仅是读,且使他们于此感动,于此陶醉。我们固然不希望个个儿童为创作家,这是不可能的事,但不可不希望个个儿童能欣赏文学,接近文学”(《文艺谈·三十九》)。他说:“教育方面,宜将儿童所固有文艺家的宇宙观善为保留,一方固须使其获得实际生活所需的知识,一方更须以艺术的陶冶培养其直觉、感情和想象,实际生活能和艺术生活合而为一,自然是最合理想的事。即不能,也当不至于顾此失彼。” (《文艺谈·十》)


  三、“个个要做到独立健全的地步”

  早在中学时代,叶圣陶就关心国家大事,努力探索中国的出路,一度接受了虚无主义和无政府主义。《新青年》的创刊,对叶圣陶来说不啻是一盏黑夜中的明灯。《新青年》的发刊词《敬告青年》中提出了新旧思想的六条标准:(一)自主的而非奴隶的。(二)进步的而非保守的。(三)进取的而非退隐的。(四)世界的而非锁国的。(五)实利的而非虚文的。(六)科学的而非想象的。这些思想对叶圣陶影响很大。从甪直时代开始,他始终站在启蒙者的立场上,倡导并实行启蒙教育,而不是为衣食的教育。

  新文化运动启蒙思想的一个重要方面是“人”的发现,是男女平等。在《女子人格问题》中,叶圣陶批评“世故即真理”,认为所谓“名分”“纲常”是“最不要人格”的儒家制定出来的,是“男子自私心的结晶”。在总结了女子人格丧失的种种原因之后,叶圣陶说:“女子自身应知道自己是个‘人’,所以要把能力充分发展,做凡是‘人’当作的事”,“男子也应知道,不尊重他人的人格就是贬损自己的人格”,“男女大家应该有个共同的概念:我们是人,个个是进化历程中的一个队员;个个要做到独立健全的地步;个个应当享光明,高洁,幸福的生活”。

  不仅在散文中这样写,叶圣陶的小说和戏剧中也处处体现出种种思想。比如叶圣陶视为自己创作生命开始的《这也是一个人!》,既写“伊”的悲惨生活,更突出“伊”对于“人”的生活和自由的向往。比如《你的见解错了!》中,“伊”说自己“不是笼子里的画眉,花盆里的蕙兰”,“只是和一切人类平等的一个‘人’罢了”,还有《艺术的生活》中离开拜金主义者云集的报社,为了自己的理想去开办幼儿园的刘女士,都是深受启蒙思想影响的独立新女性形象。甚至童话中也反映出这种思想。比如《画眉鸟》中,画眉看到有人“当了别人的两条腿”,有人“成了别人的做菜机器”,有人“成了别人的乐器”而无限感伤,它最终明白了“歌唱的意义和趣味”了,它选择离开公子哥。“它唱,是为自己,是为值得自己关心的一切不幸的东西,不幸的事儿。它永远不再为某一个人或某几个人的高兴而唱了。”

  叶圣陶毕生致力于教育事业的探索,“使醇醇诸稚展发神辉”。他早年在甪直的实践是一生探索的良好发端。从《叶圣陶甪直文集》中,我们看到了叶圣陶早年对于文学创作和教育的探索。用现在的眼光看,叶圣陶在甪直时期的作品(不包括附录),有的还比较稚嫩,有的也比较简单,但正是这些作品,奠定了叶圣陶先生日后创作的基础。应该说,除了童话和日后不再尝试的戏剧外,无论是小说、诗歌、散文随笔还是文艺评论,叶圣陶后期的作品都远比甪直时期的作品要成熟很多,但是甪直的这些作品记录了一个伟人最初的探索,让我们看到了新文化运动在古镇的回响,对于我们认识叶圣陶、认识新文化运动的伟大意义,都具有不可替代的标本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