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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正文风——在新华社国内记者训练班的讲话

作者:叶圣陶《叶圣陶研究年刊》(2021卷)

  我今天要说的意思是端正文风。打算讲八点意见。

  一、端正文风是大家的事。

  二、为谁服务?

  三、反求诸己。

  四、写文章的人要做杂家。

  五、语法、修辞、逻辑。

  六、不说套话,不用老调。

  七、文章要尽可能短。

  八、养成写作的好习惯。

  现在说第一点,端正文风是大家的事。

  “四人帮”造成了极端恶劣的文风。他们专说假话、大话、空话、废话,还说绝话。那些日子里,报纸、刊物(报纸大概可以以《人民日报》为代表,刊物大概可以以《红旗》杂志为代表),谁也不爱看。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非常厌恶那种极端恶劣的文风。

  文风是作风,也是思想风。前年粉碎了“四人帮”,大家马上提出要改变文风。这是必要的,所以也就是必然的。经过一年多以来批判“四人帮”,文风有些改变。这在《人民日报》、各省报、刊物上都能看出来,可以说是很好的开端。

  端正文风是大家的事,必须大家当成一回事来干。单在报上登一篇文章,鼓吹鼓吹,号召号召,不够。我说的大家,不限于记者、作家,凡是写点书稿、写点文稿的人(文稿包括报告、通知、讲义),乃至写一封信、写一张字条的人,都包括在内。文风是风,风是刮来刮去的,彼此影响的。所以,唯有大家来吹一种端端正正的好风,才能彼此促进,共同提高,造成新中国的好文风。

  大家都要来干,但是重要的是三个机构:一是新华社,二是《人民日报》社,三是广播电台。新华社一天要发许多稿,还要用许多种外国文字向国外播出去。电台除了向国内广播以外,还要译成好多种语言对外广播。假如这三个机构都重视,还在实践当中真的来做,文风的改变就大有希望了。

  第二点,为谁服务?

  毛主席有一篇《对晋绥日报编辑人员的谈话》,诸位是一定要学的。但是,单知道了,讲得出,回答得出,不算。要在工作中体现出来。还有一篇《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诸位也一定学过。当时,在场听的都是做文艺工作的人,当然是讲文艺了。我看,这篇讲话不仅是讲文艺创作,实在是讲了怎样做人这个根本性的问题。就是从怎样做人,做什么样的人,这个根本性的问题来讲文艺创作的。请看,这篇文章讲到立场、态度、工作对象、怎样创作,还有学习。这些,岂不都是怎样做人、做什么样的人的事?这些,是什么人都要注意的,不限于文艺工作者。

  大家记得,“四人帮”横行的时候,有的记者、编辑成了“四人帮”的爪牙。《人民日报》有个做总编辑的,这个人真莫名其妙,那就拿他来做代表吧。他们仗势欺人,乱搞一气,说假话,说空话,造谣。所以做人是做工作的根本条件。无论做什么工作,首先要明确的就是为谁服务,然后才谈得上其他,包括端正文风的事。

  第三点,反求诸己。

  咱们都是动笔的,都要写文章。写文章不像写日记,不给人家看的;是发表出来,一定要给人家看的。这就先要考考自己。怎么考法?如讲一个道理,先问问自己:这个道理我自己懂清楚了没有?又如碰到一个场合,或者参加一个会,干一件工作,有的人往往写这个场合怎么叫人感动、兴奋。假如我在场,就要先问问:我自己感动不感动?假如自己不感动,还要叫别人感动,那就很难了。又如要劝人家学,劝人家干,那么请问:你学不学?你干不干?不能光要人家干。诸如此类。总之,写文章的人要认定,我跟读者是一伙里的人。咱们都是一伙人,就是我在你们之中,不是在你们之外。这叫群众观点。

  今天,《人民日报》转载了一篇《吉林日报》特约评论员的文章:《写文章、讲话都得交心》。我看这篇文章好。“交心”是现在常用的话。这就是说作者和读者站在一起,心心相印。写文章,作报告,无非是拿一点儿我听到的,看到的,真懂得、真体会到的东西来告诉读者和听众,并不是舞文弄墨,随便说两句花言巧语来骗读者和听众。所谓舞文弄墨,花言巧语,就是哗众取宠。哗众取宠是不行的。所以这是一件极严肃的事情。我不是记者,但是当过编辑。记者、编辑都要有这个认识,而且要能够实践。

  第四点,写文章的人要做杂家。

  咱们干写文章的工作,总要尽可能有丰富的知识。鲁迅曾经写信给一位搞文学的青年说:“专看文学书,也不好的。先前的文学青年,往往厌恶数学,理化,史地,生物学,以为这些都无足轻重,后来变成连常识也没有,研究文学固然不明白,自己做起文章来也糊涂,所以我希望你们不要放开科学,一味钻在文学里。”鲁迅这几句话,对于记者、编辑都极有用。鲁迅没有说下去,一味钻在文学里怎么样。他的意思其实就是说,你一味钻在文学里,文学也是研究不好的,创作也是不会成功的。所以要各方面都知道一些。无论做什么工作,总是多学一些东西,多懂一些东西好。当记者写各种报道,要知道的东西方面极广。

  在当前这个新时期里,要极大地提高整个中华民族的科学文化水平,实现四个现代化。自然科学方面,最大的门类是六个字:数、理、化、天、地、生;社会科学一般的是文、史、哲,还有其他。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两个方面,内容这么广泛,而且这些东西都是人们日常要接触的。怎样跟上这个形势,恐怕跑步跟还不够呢。

  我看了到1985年的科学规划简报,有好些不懂。往往常识性的东西都不懂,要好好学一点常识才行。科学里那许多门类,宏观世界,微观世界,各式各样。还有宏观、微观的相互交叉,复杂得很。不懂,怎么去报道?咱们不是专门搞科学的,但是起码的常识应该懂一点。如报道一个专家,他讲得很专门,咱们自己不懂,写下来登在报纸上,人家只看到一些字,不懂什么意思。这起码是对读者不负责。如高能物理、遗传工程是什么东西,假如我们不懂,就把这几个字写进稿子,登在报上,不就是对读者不负责吗?

  现在这个时代,和我们小时候完全不同了,和40年代、50年代也不同了。你不能说,时代变不变我不管,我还是搞30年代、20年代的。这是不行的。所以,记者没有比较广泛的知识,无论到工厂、农村,都无法发现问题,挑重要的值得报道的东西来报道。没有常识,怎么能写出言之有物、准确鲜明的新闻?怎么能不使读者看了半天,结果只好叹一口气说:“我只看到纸上的字,没有看到什么东西。”要给读者看到东西,这就要有知识。要有知识,就要随时随地吸收,随时随地搞清楚,不要含糊笼统,以为大概是这么一回事就算了。

  杂家这个名词,这里是借用来表示写文章的人知识要广泛。《汉书》里的《艺文志》把古来的诸子分为十家,说:“其可观者九家而已。”杂家就是可观的九家中的一家。我说,我们要做个杂家。唯其杂,才能在各方面运用我们的知识,做好报道,写好文章。

  第五点,语法、修辞、逻辑。

  毛主席曾在《工作方法六十条》中提到,学点语法、修辞、逻辑。学这些东西必要,因为这些东西跟思想方法、表达方法有关。学这些东西,主要的不在于只知道书上怎么讲而已,而是要把从书上学来的知识化为自己的实践,能够熟练地运用到说话、写文章。化为自己的东西,在日常工作、生活中运用,才能把话说好,把文章写好。如语法,什么叫定语?定语是附加在名词上面的。什么叫状语?状语是附加在动词、形容词或副词上面的。回答得出来,可以得到一百分。算不算?我说,不算。不会用,得一百分,只能骗骗自己。必须练成很熟练的能力,连想都不必想,就能判断这里到底要不要用定语,那里到底要不要用状语。如果要,该用什么样的定语、状语才合适。比如某某人,可以加上“坚强的”“勇敢的”“什么的什么的”,都叫定语。到底给这个人加什么定语适当呢?这个很重要。又如状语,为什么人干杯,为什么什么干杯。“为什么什么”是状语。状什么,就是状这个“干杯”。你回答得出这些还不够,还要看你在一个场合,一个会上,到底说哪个为“什么”干杯最恰当,这个很重要。所以,能够用好定语、状语,不容易,这个本领要练。要练成这个本领,不是一天的功夫。

  修辞,花样很多。用一个比喻,用一句成语,都是修辞的方法。用一个比喻,要能比不用比喻更鲜明、更生动、更能够打动读者。这就要挑选适当。比喻就是用这个比那个,就是要使大家对“那个”有更鲜明的印象。假如达不到这个效果,你何必用?成语、比喻要用得适当,也要有熟练的基本功。要不必多想,马上就能判断下来。如果考虑一个比喻要花很多时间,那就麻烦了。

  现在报纸上常常见到“司空见惯”这个成语。还有一个成语叫作“东山再起”,也盛行了一阵。我说,“司空见惯”这种成语最好不用。“司空见惯”无非是告诉人家,这回事是大家看惯了的。这个成语是从唐朝刘禹锡的诗里来的。刘禹锡做苏州刺史,有一次赴宴,主人招了歌伎到宴会上唱歌。刘禹锡倒觉得不舒服。他做了一首诗,前两句是说歌伎的,第三、四句说:“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苏州刺史肠。”《唐诗纪事》说那主人是大司马,这是太尉的别称。在唐朝,太尉、司徒、司空为三公,都是表示荣宠的加衔,不设官属。诗里的司空,大概是就三公的关系说的。苏州刺史是说他刘禹锡自己。这首诗的意思不过是说这个主人对于这样的歌伎是看惯了的,没有什么。我刘禹锡看来却觉得不大好,肠要断了。肠当然没有断,就是说看了不舒服。那么照现在说,这件事是大家看惯了的就行了,为什么要把“司空”请出来呢?你说生动,我说不生动。你说漂亮,我说不漂亮。人家不懂的,还说得上什么生动漂亮?这样写,实际上是没有群众观点。新华社发出去的消息,看的人不知有几千万、几亿。知道“司空见惯”的来历的,我看不会多。读旧书的人当然懂,那是旧时代的事情,为什么要给读者作难?这就叫作没有群众观点。

  “东山再起”才妙咧。前一个时期,报纸上常常用,用错的极多。我有个朋友注意到,用对的只有一次,就是去年说邓副主席恢复工作用对了。为什么说用错的多呢?这要说“东山再起”这句成语是怎么来的。东晋时有个谢安,很有声望,原来隐居在浙江绍兴的东山,不出来做官。后来做官了,建立了卓越的功绩。有名的淝水之战,就是他筹划部署之下取胜的。“东山”是指代谢安。后人因而颂扬有声望的人隐退了再出来当政叫“东山再起”。所以这个成语要用在正面人物上,不能连坏人再上台都说是“东山再起”。为什么那样喜欢用成语?当中有一个思想,以为用这种东西使文章漂亮,有文采。其实,这实在不成为文采。干干净净生动鲜明的话才叫有文采。如果你从古代的仓库里随便找一点破旧的东西放到文章里去,不值一文钱,那还能算有文采?

  逻辑,这是指的是形式逻辑,不是辩证逻辑。简单地说,形式逻辑无非是讲一点推理的规律。推理好像数学那样,怎样加减乘除,一个式子等于下一个式子,再等于下一个式子,一路等下去,得到一个答数,一个结果。逻辑无非是讲推理的方法,都是从人的推理方法上总结出来的东西。这个东西要学一点,学了主要是为了用,随时随地能够用,并不是预备人家来考的。说话,写文章,要能够随时运用才行。

  第六点,不说套话,不用老调。

  老套子、老调子,说惯了,唱惯了,很不新鲜,大家听得厌烦了。话说成了老套子,写成了老调子,就不鲜明,不生动。看的人,听广播的人,一看到、一听到这类东西,就觉得“呀,又来了!”什么“又来了”?老套子又来了,就不想仔细地看,仔细地听,他们想:“哦!原来这样,可以跳过去不听。”“哦!又来这个!可以跳过去不看。”如果我们说的话,写的文章,让人们跳过去不听不看,这就麻烦了,要使人家非听不可,非看不可,不肯跳过去,这是非常必要的。比如“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八个字,现在似乎结成了亲密的友谊,不能分开,天天听到,天天看见。我说,能不能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情景,用你鲜明生动的话描摹出来,使我这个没有在场的人仿佛亲眼看到一样呢?假如你办得到,我就喜欢看喜欢听了。光用八个字,说一个工厂,一个大队意气风发,斗志昂扬,错不错呢?没有错。但是人家要看的是某厂某队意气怎样风发,斗志怎样昂扬,你偏不讲,就来这八个字,这样写固然不用动脑筋,可是读者和听众失望了。

  还有哩,也是常看见的,如开什么大会,领导接见什么代表,总是写领导人“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健步登上主席台,频频挥手致意”。这类话常常碰到,很容易写,不必动脑筋。人家看到也要跳过去的,也会说“又来了!”能不能换一换,变一下写法,把会场上领导人、参加会的人有什么特点写一写呢?假如写点特点,不用那些套话,当然要动动脑筋。我看这个脑筋值得动。为读者,值得动;为宣传,值得动。

  举个例子。叶剑英副主席在五届人大会上作修改宪法的报告,说到最后一段:“再过二十三年,跨入21世纪,你看我们的社会主义祖国会变成什么样子吧!”这时候,叶副主席非常激动,会场上的人非常激动。后来,电视播送了这个情景,叶副主席当时的神态、当时的声调,都从电视里播出来了。我想,这个很可以写一写呀。但是没有在报纸上看到报道。

  再举个例子。我们现在的报道里,往往有一个先进工作者或科学家讲自己的工作经验,末了,就来这么一段:“我虽然做出了一些成绩,但是距离党的要求很远,我要在什么什么什么之下,在什么什么之下,再努力奋斗。”这叫结笔,好像是必需的。我看,这也是套话。自然,这也要分析。如果一个先进工作者或者科学家把自己的工作经验讲一通,好像自己了不起非常自满了,当然不好。要说自己虽然做出一些成绩,自己并不满意,对党对国家来说也做得很不够,这当然好。假如把自己做得不够的地方在哪里,或者还有什么缺点,以及准备怎样改正缺点也写一写,这就会更好些。我这样讲,可能是求全责备。对人家最好不要求全责备。对人家求全责备,这叫苛求。但是对自己,还是应当严格要求的。

  第七点,文章要尽可能短。

  文章自然要言之有物,要环绕一个中心,把意思说清楚。五百字可以说完的,不要说到六百字。说完了就完。内容实在多了,当然也不妨长。当短的短,当长的长,这叫适当。前几年,报上好像什么文章都要满版,就是“四人帮”的那套歪风膨胀。影射史学、影射文学,什么影射的东西都要一大版。现在好像有改变了,《人民日报》好像在注意登短文章。我想,还要大家注意尽可能短。

  还有,标题要鲜明,让人看了标题就知道你讲的中心是什么。这个,记者、编辑都要注意。现在大家忙得很,只能在不长的时间里看看《人民日报》。各地方的人多半是看看省报。看报,大多数是先看标题,挑要看的来看。所以,标题要鲜明,文章要短。《人民日报》的同志告诉我,他们在改变排版的格式。改了后,一天可以多登几千字。我说这当然好,也是一个办法,但是这还是次要的。研究怎么写得短,是主要的。如果都注意尽可能写短文,那么从排版中腾出地位还是次要的。现在几乎每篇文章中总有一些不必要的话,把它圈掉,地位就多出来。地位多出来了,岂不是就可以多登些东西了?岂不是就可以满足各方面读者的需要了?所以,短,不仅是篇幅问题,也有个群众观点的问题。不管人家时间够不够,不管人家有没有工夫看我的文章,这样,你的群众观点也少了一点。你写文章,应当想想看的人,特别是现在和今后,1978年的现在和今后,看报纸看杂志的人是什么样的人?是非常繁忙的人。这些人没有工夫来看你的大块文章。你的文章非大块不可,大家也不怪你。但是,可以写成小块的偏要写成大块,那你太自由了。这个自由,就是不顾人家,所以说有个群众观点的问题。

  第八点,养成写作的好习惯。

  我们动笔的人要养成好习惯。大概有些什么好习惯呢?我说,文章写在纸面上,跟两个人三个人在一起聊天有所不同。写文章总是为了一个目的。或者是很大的目的,包括许多东西,许多部分。或者只是一个很简单的目的,一个小目的。总之,是为了一个目的,普通的说法叫作主题。写的人要养成一种习惯,就是首先要考虑:我要告诉读者什么,怎样使人家完全明白我所说所写的,不至于误会。然后考虑用什么材料,什么语言,才可以达到我的目的,表现出文章的主题。想好了,来个提纲,写在纸面上,记在脑子里,都可以。这个习惯养成了很方便,不至于写了上一段还要考虑下一段怎么办。这是讲动笔之前。

  文章写好了,马上交卷不行。要自己看,看一遍不够,要看几遍。工厂里,一个设计一次成功恐怕是难得的。我们写文章一次成功,恐怕也是难得的。文章总得要改的。开头起草,一定有缺点,有漏洞,有毛病。所以写完了要看几遍。看,就是自己审查妥当不妥当,完整不完整。假如我原来的想法不到家,或者我写出来的话没有针对我所想的,那就要改了。改,就是要使文章切合我所要表达的那个主题,达到我的目的。

  我是当过语文教师的。语文老师给学生改作文,也得有个道理。你对学生说,这个地方要改,我给你改了,为什么改呢?这个地方写得不大好。这不是回答。什么叫不大好呢?你要说出来,或者这个地方跟事实不符;或者你这句话说得不准确,没有这样说法的,你瞎说;或者人家要发生误会的。这样,对学生才有点用处。我们自己改文章,也应该问问为什么要改,怎样改才合适。这个习惯也要养成。

  还有一个办法,我倒是常用的,就是比较。觉得这个地方要改,不妨想出两个三个改的办法,经过比较,挑选一个。这样,容易改得精一点。用老话说,就叫作推敲。推敲就是比较。唐时贾岛想到一句诗“僧推月下门”。想改“推”字作“敲”,从推和敲的动作来研究比较,难决定。韩愈说,用“敲”字好。以后斟酌怎样修改好文章,就叫“推敲”了。假使改稿能有几个人共同商量一下,那就更好了。经过商量挑选出来的做法,总是比较好的。

  写在纸上的文章,跟口头说的话,有同有不同。同的地方是,写在纸上的和口头说的都是现代话,就是我们现在说的普通话;不同的地方是,口头说话往往啰嗦,书面的话一定要求精而简。精简,也是做到短的要点。口头说话,可以天南海北,说着说着也不知说到哪里去了,那是随便聊天。写文章不是聊天,要比口头说话简洁得多。还有一个不同的地方:口头说话可以借表情和手势,帮助对方了解你的意思。而书面说话,人家看不到你的脸,也见不到你的手势,只能依靠文字来了解。因为有这个同和不同的地方,文章改完之后最好是念一两遍。这也是个好习惯。怎么念法呢?要跟平常说话一样地念,而不是像有些同志在会上作报告念稿子那样念法。要念起来上口,听起来顺耳。这也是对自己的考试,我看很要紧。要念到没有什么别扭,没有什么听不明白的地方才好。

  现在广播事业有很大的发展,许多东西要广播。工厂、农村、各种机关都用广播来通报什么东西。所以,写出来的东西要念起来上口,听起来顺耳。我举两个念不来的例子:“步某某的后尘”“继承某某的衣钵”。广播员当然念出来了,但是咱们几亿人听广播,到底有多少人懂得?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有群众观点的人就不会写出这样的话来。他这样写了,就是忘记这个东西要登在报上,要广播的。这种脱离群众的写法,最好不用。我看,新华社也可以注意,能不能劝大家不用?

  总而言之,写文章要顾到两个方面:要约束自己,要顾到读者。自己要尽可能写得准确、鲜明、生动,念起来上口,听起来顺耳。要站在读者的地位上着想。我们和读者就是靠文章来交心的,这个一点也不能马虎。这就叫群众观点。

  叶圣陶

  1978年4月20日讲

  

【附记】

  去年四月间新华社招我去讲话,后来把记录稿送来让我看,题目叫《叶圣陶同志在新华社国内记者业务训练班上的报告》。那时候我在医院里割除胆结石,手腕上插了输液的针,头脑似清醒非清醒,记录稿没有看。

  新华社在内部刊物上印了这篇稿子,后来有三四种刊物又转载了。我每看见一回总觉一阵羞愧,因为当时信口谈说,说错的,说乱的,词不达意的,前不搭后的,往往而有。想到看我这篇稿子的同志方在耐心细看这样极其平常的文稿,真感到无地自容,万分对不起。

  现在《中学语文教学》又来跟我商量,说要转载这一篇。推辞既不成,只得考虑修改记录稿。可是病后心思不能集中,执笔修改连续半小时就不成,因而修改的办法又做不到。

  直到本月初,我才与一位极亲密极钦佩的老朋友商谈,我现在自己没有能力改这篇稿子,而要重新登载又非改不可,假如您能代我仔细改一通,我就放心了,我就对得起读者了。老朋友爱护我体谅我,一口答应下来,绝无迟疑。昨天清早,他把改过的全稿交来了,真叫我说不出半句感激的话来。我兼用眼镜和放大镜看这份修改稿,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是由我自己改,决然改不到这么满意。

  末了儿补一句,希望看过以前记录稿的同志再看一遍这回的修改稿,给我一个补过的机会。

  叶圣陶1979年6月21日

  刊《中学语文教学》1979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