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新中国教材事业领导人的不二人选

作者:郭戈

  说到教材,尤其是新中国教材,就不能不提叶圣陶先生(1894—1988)的开创之功、奠基之作。叶圣陶是他那个时代教科书舞台的“主角”,几乎所有出场的“教材人”都与其相关。70多年来,全国中小学使用的课本,基本上是由国家统一编审、出版和供应的通用教材或统编教材,这种“国定制”教科书格局的形成,与我国政治经济制度相适应,是在新中国成立初期确立起来的。叶圣陶作为新中国教材事业的领导者,准确地说,作为新中国初期教科书编审和出版机构的主要负责人,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可以说是居功至伟。

  一、从教科书编审委到人民教育出版社

  1949年初,三大战役结束,北平和平解放,建国大业在即,一批又一批民主人士历经艰险,从国统区、从香港、从国外纷纷奔赴解放区。叶圣陶于当年1月7日离开上海到香港,2月28日又与宋云彬、傅彬然、王芸生、陈叔通、郑振铎、曹禺、马寅初、柳亚子等22人,由中共地下组织安排,从香港启程经过山东,于3月18日抵达北平,参加即将召开的全国政治协商会议,共商建国大计。其中,叶圣陶、宋云彬、傅彬然等人还背负着一项重要使命——筹建新中国教科书编审机构,审定一套新的中小学课本。到北平后,叶圣陶出任教科书编审委员会主任。从此以后,他便将自己的后半生奉献给了新中国教育出版,特别是教材出版事业。

  万事开头难。我国教科书编审机构的发展,一开始经历了“三部曲”,并且都是由叶圣陶直接领导并组织实施的。

  第一步,1949年4月15日,为贯彻落实中央作出的统一教科书的大政方针,中央成立了教科书编审委员会,挂靠在华北人民政府教育部,由叶圣陶任主任,周建人、胡绳任副主任,金灿然、傅彬然、宋云彬、孙起孟、王子野、孟超、叶蠖生为委员,并吸收了朱智贤、魏建功、蒋仲仁、朱文叔、丁晓先、王城、武纡生、胡墨林、王蕴如等一批工作人员参与工作。其中大约一半来自解放区,一半来自国统区。他们紧锣密鼓地用了几个月时间,从当时流行的中小学和师范教材中,选定并修订了一套“开国教科书”,通过中宣部颁布《中小学教科用书审读意见书》(1949年7月),并由新成立的华北联合出版社、上海联合出版社以及各地新华书店出版发行,从而使1949年秋季学期的师生都用上了新政权的新课本。这项工作成为建国大业的一部分,也为新中国教材事业奠了基。

  第二步,1949年11月1日,中央人民政府出版总署成立,将教科书编审委员会并入其中,改称为编审局,局长由副署长叶圣陶兼任,副局长由副署长周建人和办公厅主任胡绳兼任,基本上沿袭了原教科书编审委员会的体制和工作。这个编审局对“开国教科书”做了进一步编订和完善,又颁布了《中小学教科书审读补充意见书》(1950年2月) ,从而为1950年春季学期的师生提供了一套完整的教科书。从1950年秋季开始,教科书选用目录则由中央人民政府教育部与出版总署共同决定、发布,之后再无改变。与此同时,教科书出版发行“课前到书、人手一册”的责任也由此确立。这至今仍是一项重要而艰巨的任务。

  第三步,1950年12月1日,为了加强教科书归口管理和统筹协调,教育部和出版总署在编审局、华北联合出版社、上海联合出版社的基础上,共同组建了人民教育出版社(简称人教社),并附设人民教育社、新华辞书社、新华地图社,由叶圣陶兼任社长、总编辑,旨在“逐渐统一全国教科书的编辑出版工作”。毛泽东主席为人教社亲笔题写了社名。1951年2月,政务院批准的出版总署《1951年出版工作计划大纲》明确要求:“人民教育出版社开始重编中小学课本,并于本年内建立全国中小学课本由国家统一供应的基础。”同年5月,政务院批准的教育部《关于1950年全国教育工作总结和1951年全国教育工作的方针和任务的报告》也明确指出:“大力编印各级学校的教科书:根据新定学制,重编小学及中学教科书。”为此,在叶圣陶领导下,人教社于1951—1953年改编了一套教科书(即人教版第一套教材),其中新编了部分课本。自此,人教社便成为落实中央确定的关于统一教科书大政方针的“桥头堡”和主要基地,也标志着我国教材编辑和出版工作开始走向专业化和正规化。

  1954年9月,出版总署第一次撤销。同年10月,叶圣陶改任教育部副部长,继续兼任人教社领导职务。到1966年“文革”之前,叶圣陶又主持编出了三套全国中小学统编教材。其中最为突出的是1954—1957年,根据毛主席和中央政治局会议决定,指挥了新中国第一次教材会战,编出了新中国第一套统编教材及教学大纲,从而保障了新中国前17年教科书的正常供应和平稳发展,建起了全国中小学课本由国家统一编辑、审查、出版、印制和发行的格局。时至今日,这一制度在根本上仍未改变。这一套套教科书,影响了一代代学子,惠及了广大师生,为国家、为社会、为人民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二、有大才、大德、大识的“圣人”

  新中国之初教科书事业领导人为什么选中叶圣陶,或者说,叶圣陶何以成为新中国成立初期我国教材事业领导人的不二人选呢?简单地说,是他有才、有德、有识;准确地说,是他有大才、大德、大识。三者同等重要,缺一不可。

  首先,是有才华、有大才,尤其是在教科书编辑出版领域,是极为突出的领军人物和大学问家。

  我们常说,叶圣陶是我国著名的作家、教育家、出版家、社会活动家,为文化教育事业作出了重要贡献,但仅此还不足以说清为什么请他出面主持新中国教科书编审的大局,因为类似的名家还有许多,而且德才兼备者也有不少。叶圣陶的独到之处在于以下两个方面。

  一方面,他是职业的编辑、优秀的语文人、出色的编辑领导人。叶圣陶说:“作家不是我的职业”,“如果有人问我的职业,我会说,我的第一职业是编辑,我的第二职业是老师”。可见,他是多么看重编辑工作。对他来说,做编辑出版不是简单的一份工作,而成了一项最重要的职业和伟大的事业。从他20多岁开始为商务印书馆编小学课本,到开明书店做总编辑,再到执掌人教社,即便兼任出版总署和教育部领导职务,都没有离开过编辑岗位,始终是在看稿子、改稿子,编书、审书,办报、办刊等,经过他手编出的文章著作不计其数、浩如烟海。所以,其一生致力编辑和出版事业,从未停止过对于自己“最初和最终”的职业的热爱。仅就其文字水平而言,著名散文家张中行说过:“在我认识的一些前辈和同辈里,重视语文,努力求完美,并且以身作则,鞠躬尽瘁,叶圣陶先生应该说是第一位。”

  另一方面,他是专业化、职业化的教材编写者、领导者,参与或主持编出过最高水平的语文等学科教科书。叶圣陶长期从事编辑工作,主要编写、编审了一系列教科书,具备了作为一个教科书编辑和领导人的所有核心素养或关键能力。他主要靠自学成才,国文和语法修辞知识扎实,学科专业精湛;当过多年中小学、师范和大学教员,具有丰富的教学经验,了解教材教者、学者的需求;编辑能力强、文字水平高,具有广深的文学和汉语素养,能够准确、形象、简明地表达教材的内容;学术造诣深,研究成果多,是大学问家,能够洞察学科的前沿问题和关键要害;还编写过多种、多套、多学科课本,有着丰富的教科书编写、出版与组织、领导经验。正因如此,叶圣陶长年主持的开明书店编出了质量很高的教材,尤其是文史地教科书。著名作家曹聚仁在香港发表的文章《悼念朱文叔兄》(1966)中讲过一段话:“单就语文史地教本来说,‘开明’第一,‘中华’次之,‘世界’则好坏不一定,‘商务’总是那么老大。语文方面,文叔兄所编著的,倒可以和叶圣陶、朱自清、吕叔湘诸公之所编注的相颉颃。”叶圣陶领导的“开明系”教科书名列前茅,由此可见一斑。

  即使是对教材本身,包括教科书与课程教学的关系,教材编审、出版、发行诸问题等,叶圣陶也是不断关注和琢磨。最近我们编出的《叶圣陶论教材》(2020)一书,集中反映了叶老在此方面的思想观点和实践历程。其中,他最有名的一段话就是:“编写教科书,不能捡到篮子里就是菜,要像蜜蜂那样,汲取百花精华,酿出蜜来。我们要吸收有关知识,融会贯通,才能写成教科书。教材编写是门专业,也是门学问,有其自身规律和特点。尤其是中小学教科书、少年儿童读物,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编的,即便是大作家、大学问家也未必编得好。新中国的教科书是国家教材、通用教材、统编教材,要求的条件不是一般的、平平的,必须是一批最优秀的、超一流的教材人、编辑人、出版人、学科人来参与其中,走在前列。而且,每个编写团队也应该是优秀的学科专家、一线名师和专业编辑三结合的队伍。”

  简而言之,叶老长期做编辑、做教师,再加上长期做的是教材编辑,并且研究的也有教材问题,还编出过最好的教材。这是其脱颖而出的一个主要原因。

  其次,是有德行、德性,有大德、大爱,以“圣人”而著称于世。

  圣陶先生人格高尚、大家风范,严于律己、待人宽厚。他为人敦厚,彬彬有礼。其名字“绍钧”“圣陶”就是德的直接反映。“圣陶”取自古书中“圣人陶钧万物”,意为有贤德的圣人,才能够造就世界上的一切事物。这影响了叶老的一生。无论是开明系、人教社,还是出版界,乃至他工作过的所有地方,都是名人荟萃、大家云集,但能够称得上“圣人”的极少,可叶圣陶就人如其名,恰是一位真正的实实在在的“圣人”。对此,他身边的同事,与他接触过的人,都高度认同这一点。这是极其难得的。著名诗人臧克家说过:“温、良、恭、俭、让这五个大字是做人的一种美德,我觉得叶老身上兼而有之。”著名文史学家宋云彬对人、对事要求完美无缺,甚至求全责备,但在其日记中对叶圣陶的为人、做事则称赞有加,佩服得五体投地。跟叶圣陶在人教社编了一辈子教材的张中行在《叶圣陶先生二三事》(此文入选现行统编语文教材七年级下册第14课)一文中也写道:“《左传》说不朽有三种,居第一位的是立德。在这方面,就我熟悉的一些前辈说,叶圣陶先生总当排在最前列……我常常跟别人说:‘叶老既是躬行君子,又能学而不厌、诲人不倦,所以确是人之师表。’凡是同叶圣陶先生有些交往的,无不为他的待人宽厚而深受感动。”先做人,再做事;小成靠智,大成靠德。有大作为的人,往往都是德行高尚的人。叶圣陶的经历再次说明了这个道理。

  最后,是有识之士,有非同凡响的大识,能识大体、顾大局、讲政治。

  叶圣陶学识高,见识也高,他一生追求,有勇气、有胆略、有定力,识大体、顾大局,始终洞察时代脉搏,顺应历史潮流,政治上坚持进步和民主,并一直为我党所信任。这不仅在他的作品中有所表现,更在他的行为中充分体现出来。叶圣陶早年在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工作的时候,深受瞿秋白、杨贤江、胡愈之、沈雁冰(茅盾)等人的影响,革命志士杨贤江就曾要发展他为共产党员;1925年“五卅”事件的枪声,激发了叶圣陶的政治热情,也影响了他的创作走向。1927年10月,他发表的《夜》,写了在大革命失败后,一对青年夫妻被屠杀,留下祖孙相依为命的惨象。随后,他对国民党反动政府的统治一步步地失望、绝望。重庆谈判的进行和政治协商会议的召开,让叶圣陶看到了国内和平的希望和中国革命的未来。他长期主持的开明书店,不仅出版了许多进步书籍和报刊,坚持“不赤膊上阵的斗争”,而且这个“小小机构,此亦一度革命矣” (《叶圣陶日记:1949》)。这些都是叶圣陶思想进步、向党靠近的具体表现,也成为他被选为新中国教材编审机构主要领导人的重要原因,甚至   是主要缘由。

  1949年3月1日,已决定勇挑此重任的叶圣陶,在乘“华中”轮秘密北上途中写下了一首诗《自香港北上呈同舟诸公》:“南运经时又北游,最欣同气与同舟。翻身民众开新史,立国规模俟共谋。篑土为山宁肯后,涓泉归海复何求?不贤识小原其分,言志奚须故自羞。”可见,他是怀着喜悦心情、美好憧憬欢迎和拥抱新中国的,其诗也展现了他的开阔视野和深刻见识。

  三、人民教育出版社的一面旗帜

  叶圣陶先生既是新中国教材事业的主要奠基人和开拓者,也是人教社的创始人和“一面旗帜”。从1950年人教社筹办、创立,到1966年“文革”发生,叶老主持人教社工作长达16年。自1977年人教社恢复重建,到1988年他老人家逝世,叶老又一直担任人教社和教育部的顾问,仍关心和指导着教材编辑出版工作。人教社有今日的发展壮大,并先后得到毛泽东、邓小平同志的题词和习近平总书记的回信,同叶老早期所做工作与倾注的心血是分不开的。习近平总书记在回信中所指示的“弘扬优良传统”,以及人教社一直强调的“传承优良作风”,就是叶老早期开创和形成的。所以,叶老总是我们的重要话题,常常自觉不自觉地提及他的大名;我社举办的很多竞赛、论坛、征文等活动,多取名为“圣陶杯”;社史馆里专辟了一处“圣陶馆”,展现了他的辉煌人生和主要贡献;积极参与全国叶圣陶研究会及其教育思想专业委员会的工作,并在多个期刊上发表了一系列有关研究文章;最近又在叶老的家乡苏州的甪直,建立了第一所“人教附属实验学校”,并筹建了一个“语文博物馆”……当然,人教社还出版过许多叶老的著作或研究叶老的书,最新出的一本叫《叶圣陶论教材》,即将出的是完整版本的《叶圣陶日记》。前一本全面反映了叶圣陶的教材思想和实践历程;后一套具有多维价值,可谓是一部中国现代文化、教育、出版等领域的鲜活记录,亦是研究人教社社史的重要文献。

  (作者郭戈系人民教育出版社课程教材研究所研究员。本文是作者在2021年10月28日叶圣陶教育思想专业委员会举办的“叶圣陶与中国共产党教材事业”专题研讨会上发言的修改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