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三叶的《未必佳集》
画家要是照着叶至善的描写,画一幅灯下课子图。我想灯光当然是柔和的,仿佛是阳光溶化在水里,可否叫做溶溶?色调是温暖的,气氛融融。少者笑脸如梦如痴,长者每饭必酒,此时当是有酒不在酒的醉翁,情意浓浓。
整体说来:和谐。
《未必佳集》作者三人,凡四十二篇,读来整体和谐。还有平和、厚重、细密、周到、明智、亲切……等等可说,但我以为总起来说,是一种和谐的美。
他们相像正像一双手上的手指头,他们的不像又像“十个手指头不一般长”。这个世界在他们面前,他们吸收进来的时候细致灵敏,发放出去的时候冷静平和。叶至善有思想的火花,可是不点燃成火炬;叶至诚有感情的愤懑,可是不发作成号筒;叶至美更是小桥流水,有幽兰藏在桥洞里,有透明的小鱼儿在水底静定如针,往来似箭。
叶至诚回忆“跟父亲学写”,还写下这么几句话:“父亲不先说应该怎么改,让我们一起来说,你也想,我也想,父亲也想,一会儿提出了好几种不同的改法。经过掂量比较,选择最好的一种,然后修改定稿。……”
回忆的是“学写”,没有提到学做人。我想他们的文章互相又像又不像,和这样的学写关联,和没有提到的学做人也分不开吧。
“假如我是一个作家,我要努力做一件在今天并不很容易做的事,那就是:在作品里要有我自己。”这是“小三官”的话,他有点激动了吧,差点儿不那么平和从容了。他的哥哥和姐姐没有这样说,不过他们的文章里,都饱和着“我自己”。
不隐瞒,不躲闪,“要使读者”“清楚地看到我”。“即使是真理,即使是人民的呼声,如果还没有在我的感情上找到触发点,还没有化为我的血肉,我的灵魂,我就不写,因为我还没有资格写。……”
写的多是“小天地”,或说写的最动人的篇章还是“小天地”,比较恰当。“小天地”一词,在正常情况下是不带贬意的吧。现在有一种“小猫小狗小村小店小五小六……”的说法,就有嘲讽的意味了。
写父亲,写孙女,写儿时,写戒烟,写粉色的连衣裙,写七十年前的日记,写吃鱼,写倒霉的橄榄核……一丝一缕,都仿佛是自己的一根神经,是自己感受到心里去,又从自己心里抽出来。
那么时代在哪里呢?时代在背景上,在字里行间。
那么,文艺的功能呢?文艺就为了表现自己?这叫什么文艺!
类似这样的问题可能发生过。作者在结集出书的时候,写了个“附记”,照抄如下:
附记:十年动乱当中,批判文艺作品有各种各样叫人无法辩驳的罪名,其中之一叫做“顽强地表现自己”。在这个罪名的恫吓威胁之下,出现了一批看不见作者自己的小说、诗歌、散文、剧本;但是奇怪,这些东西好像都不成了文艺。这篇短文是针对这种情形说的,原先用了“表现我”的提法,不料因此引起了误解。现在趁编集子的机会改正过来,以免谬种流传。1982年12月。
“跟父亲学写”的时候,他们老人家有一句话叫做“自肚皮经”。这种吴语方言,我的老家说做“自家肚皮经”,意思一样。这句话说的是自己的思路,常常有跳跃,有混乱,有个人特殊的习性,照样写成文章,读者不懂,或不好懂,这就成了文章的毛病了。
“父亲说:‘写文章要想到别人,想到读文章的人,把自己换一个位置,设想成读文章的人,再来看一看文章究竟写得怎么样。’”下边还说到“要想到别人”,是他们老人家为文和为人的“重要守则”。
我这里暂且只讨论为文吧。
前一段说“作品里要有我自己”,这一段说写作品时“要想到别人”。
有自己和有别人,都是重要守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