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如果是这样,那就太简单了。朱自清自说由于“一种暧昧的道德意味”,觉得歌女卖唱非出自愿,因此听歌是不道德的,经过思想斗争,心理上“受了道德律的压迫”。俞平伯则不然,他引了周作人的两句诗:“我为了自己的儿女才爱小孩子,为了自己的妻子才爱女人。”出于这种感情,他才“爱看那些歌妓,而且尊重着她们,所以拒绝了她们”。他们所持的理由不同,而导致内心的冲突却一致的,正是这种内在的矛盾冲突,加上秦淮河夜晚的令人迷惘的景色,构成了生活的意境——诗的意境,也就是我所说的文章的内美。
朱自清、俞平伯两先生都比我大十岁以上,在文坛上是我的前辈。
俞先生和我在一个研究所工作,他研究古典文学,尤其是《红楼梦》。他有句话使我十分佩服,俞先生说:“《红楼梦》的伟大就因为它是一部小说。”千言万语,萃于一点。这句话证明他确是一位了不起的“红学家”。我们所务不同,因此过从较少。但在十年动乱期间,却同住在一个“牛棚”里。俞先生伉俪情深,每星期必给夫人写信,有时还缄入一首旧体诗。我那时病情严重,由最小的孩子经常为我送饭,俞先生托他将信带到外边,代为投邮。每周一次,从不愆误。“为了自己的妻子才爱女人”,说明这种心情是真诚的,我在这里愿意代为证明。我和朱先生不曾谋面,但通过信。他在昆明的时候,也像俞先生一样,为我写过一首自作诗,诗是这样的:
诗爱苏髯书爱黄,不妨妩媚是清刚。
摊头蹀躞涎三尺,了愿总悭币一囊。
后系短跋:“市肆见三希堂山谷尺牍,爱不忍释,而力不能致之。33年昆明作。”俞先生的诗清秀雅逸,就同朱先生的散文一样;反之,朱先生的字却有一种稚拙美,又和俞先生散文的略带涩味非常接近。他们是那样的不同,又那样的相似。
我还记得,在1947年,我有幸和叶圣陶、朱自清两先生被一家杂志社问到“关于散文写作”的问题。可喜的是三个人的看法相当一致。我们都强调一个“真”字,反对矫揉造作,并且肯定“意境”的作用。不过朱先生自谦《背影》这篇文章,“只在真实,似乎说不到意境上去。”
我不以为然。文章里的父子关系,特别是儿子对父亲的感情和父亲的形象,已经构成了一个动人的意境。《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多了点景色渲染,诗情画意,但构成意境的主要成分仍然是两个青年真实的内心世界,我说过的深深地楔入人们心坎的感情的内美。
1987年8月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