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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孤独灵魂

发布时间:2019-04-15  来源:摘自《三联生活周刊》2016年第3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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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周浦到巴黎

  1927年12月31日下午,在湿冷的浦江码头,傅雷告别母亲和亲友,和几百名旅客一起登上了法航公司的“安德尔·勒邦号”(Andre Lebon)邮轮。

  他买的是一张三等舱票。头等舱和二等舱主要是外国人和三两中国官员。四等舱留作法国从安南(即越南,当时为法国殖民地)调防士兵的营房。三等舱人不多,其中只有两个中国旅客,除了去留学的傅雷,还有一位是中华益友社的雇员洪永川,受命去欧洲推销国货。两个年轻人同住一间舱房,一路做伴,经过将近34天的海上航行后,抵达了法国南部的马赛港。

  傅雷将同伴送上了去尼斯的火车,自己按计划去了西部的普瓦捷,在那里补习法语,为进巴黎大学做准备。

  据洪永川的回忆,在邮轮上,傅雷的法语和英语程度还都无法和人交流。他告诉同伴,虽然过去曾读过法语,也在大同大学念过英语,因不常用,都已遗忘。他们利用船上的时间,请了一位同船的安南青年补习法语,每天教授一小时,进步很快。到普瓦捷后,傅雷寄宿在一个法国人家里,房东是个老太太,待傅雷很好,每天教他发音和会话。傅雷又另请了一位法文教师,教授文法和读本。他很刻苦,法语进步飞速,到1928年9月,他顺利考入了巴黎大学文科,主修课是文艺理论。同时,他自述中提到,自己也在卢浮美术史学校听课。1929年3月上海艺专校长刘海粟到达巴黎的时候,一年多前还不能开口说法语的傅雷,已经可以给他们夫妇教授法语了,也在一些正式场合帮他做翻译。1931年5月,傅雷和刘海粟一起去意大利朝拜米开朗琪罗、拉斐尔的作品,在这趟旅行中,傅雷由在罗马认识的一位贵族夫人引荐,应意大利皇家地理学会和罗马扶轮社的邀请,用法语作了题为《国民军北伐与北洋军阀斗争之意义》的演讲。

  傅雷和刘海粟相识之前,先认识了原上海美专的一位留学生刘抗。1928年他们在巴黎遇上后,一同在郊外的Nogent Sur Marne的家庭宿舍中租住,从此朝夕相处。“我因了他,对音乐和文学获益不浅,他也因了我,引起更大的艺术兴趣。”他们一起参观博物馆、画廊,去得最多就是卢浮宫。傅雷被刘抗带进了一个巴黎的美术的小集团。这个名单里,有刘海粟、庞薰琹、滕固、汪亚尘、王济远、张弦……归国后都是中国美术界的一批耀目的先行者。傅雷的人生和事业,从此和艺术,也和这些朋友交缠在了一起。

  1929年3月来到巴黎的,还有在国立西湖艺术学院当教授的散文家孙福熙,以及他的二哥、文学编辑孙伏园,他们和傅雷一样,也在巴黎大学文科攻读文学和文艺理论。而诗人梁宗岱、美学家朱光潜,这些人也都和刘海粟交好。傅雷因此常和他们聚在刘海粟夫妇下榻的旅馆里,聊天和争论,有时也陪着刘海粟去卢浮宫临摹名作。在亲密的相处中,刘海粟发现傅雷有极出色的鉴赏力,文字又漂亮,于是向他建议:你不要把时间再花在创作实际方面了,还是潜心研究美术理论和美术史吧,可以成为出色的学者。

  1930年,仍在巴黎的傅雷写了一篇《论塞尚》,寄回国发表在《东方杂志》上。虽然只是一篇通过资料来向中国读者介绍法国画家的文章,22岁的傅雷却颇有自己的见地。他写道:“要了解塞尚之伟大,先要知道他是时代的人物,所谓时代的人物者,是=永久的人物+当代的人物+未来的人物。”

  给予艺术至高的精神地位,视伟大的艺术家为时代人物的代表,这种宗教般的热爱,傅雷一生再未改变。

  傅雷到法国后为什么选择学习艺术史?他对艺术宗教般的热忱从哪里来?如果回到20世纪前20年的那个时间节点,就会发现,傅雷其实是那个时代中追求进步的青年的一个例证。

  傅雷1908年生于江苏省南汇县周浦镇渔潭乡西傅家宅(现属上海市南汇县下沙乡王楼村)。在他祖父一辈,家里还是当地大户,有几百亩地,30多间房。傅雷的父亲傅鹏,虽然继承了家族全部财产,却折损了大半。傅雷不到4岁那年,在周浦镇一所扬洁女子中学任教的傅鹏又被人陷害入狱,得了肺痨,出狱不久就去世,年仅24岁。

  傅雷的母亲李欲振是个不识字的家庭妇女,却非常有见识,在族里威望很高,族里发生纠纷,往往请她公断。丈夫去世后,她又接连失去两个孩子。为了让唯一剩下的儿子能够有出息,1912年,她带着傅雷、奶妈、账房、佣人,从闭塞的村里举家搬迁到了十几里外的“小上海”周浦镇。傅雷7岁由私塾启蒙,11岁后又在镇小学读了一个学期,就转学到上海去了。他的母亲,再次凭着见识和胆量,将他带到了更广阔的新的世界。

  他们离开老家周浦到上海,正是1919年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后。从晚清康有为开始,中国近代的先进思想者就对美术的重要性有一种急迫的误读。在洋务运动背景下,中国近代美术最早建立在图画手工的概念之上。康有为曾写道:“绘画之学,为各学之本,中国人视为无用,岂知一切工商之品,文明之具,皆赖画之发明。”李叔同在留日之前,也向国人极力推崇法国的美术体系,认为法国举办万国博览会以来,“不惜财力时间劳力,以谋图画之进步”,所以成就为世界大美术国。而美国和日本,也是因为学习了法国,美术工艺才日益进步。

  五四运动后,陈独秀提出的“美术革命”成为新文化运动的一部分,先进人物既从社会发展和国家强大的角度来看待美术的意义和地位,也接受了蔡元培所倡导的“把美术视为一种超功利的美感教育”“以美育代宗教”的思想。这种认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影响了中国知识分子对“美术”概念的理解。

  傅雷转学上海后,考入南洋中学附小四年级,结果却在一年后就因为顽劣而被校方开除了。第二年,他以同等学力考入上海徐汇公学念初中。这是一所教会学校,傅雷因为一言不合就和同学打架,又公开反对宗教信仰,初中还没毕业就又被学校开除了。1924年,他仍以同等学力考入大同大学附中。

  虽然屡受挫折,但整个少年时期,傅雷都接受到中国最好的西式教育,自然也在这种氛围中受到熏陶。他一生中对美术和音乐所保持的宗教一般的纯粹态度,最初应该来自这种时代的印记。

  早在傅雷于老家念私塾的时候,1915年,蔡元培和李石曾等人就组织了留法勤工俭学会,加上“庚子赔款”的资助,许多中国留学生开始了赴法留学之路。赴法国的中国留学生有很多选择了学习艺术,集中于国立巴黎高等美术学院,随着林风眠、林文铮、徐悲鸿等早期学生陆续归国,在20年代逐渐形成了中国近现代美术教育上的法国体系,其影响力超过了1905年开端的日本体系。

  傅雷动身去法国留学已经是1927年底,留法潮其实已经在回落。据傅敏从父亲好友周煦良处听闻,1925年“五卅惨案”时,傅雷在大同附中上学,因为带头上街、演讲、散发传单,大同校董吴稚辉认为他是共产党,要抓他。傅雷寡母急了,把他领回了浦东老家。风平浪静以后,傅雷又到上海的一所很普通的持志大学念了几天书,不久就去了法国留学。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得过一张毕业文凭。

  傅敏也疑惑过,父亲当年为什么突然决计去法国?后来他发现,父亲有一个表哥叫顾仑布,属于20年代初勤工俭学留法的那一批学生,学的是纺织,那时候已回国,是一个工程师。这个表哥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他看到我父亲这个样子,就劝我父亲去法国留学,他讲的20世纪20年代法国的情况对我父亲很有吸引力,我父亲脑子非常灵活,善于吸收新鲜事物,要不怎会带头闹事呢!可要做通我祖母的工作,并非易事。这么一个传统的妇女,又是寡母孤儿这么过来的,怎么舍得让一个儿子,不远万里到法国去留学!这里头有一个关键人物,就是我父亲的姑母傅仪,她毕业于当时的一所教会学校上海中西女中(现在的上海第三女中),对这个祖姑母我们从小就非常佩服敬畏。她英文极好,小时候见她看英文小说就像看中文小说一样,人也非常开明。我们兄弟俩调皮,父母出远门时就把她请来家里坐镇,能把我们镇住,是这么一个人。她从中斡旋,说服了我祖母。

  “可是我祖母提出一个条件:出国前必须跟我母亲订婚。我母亲是我父亲的一个远房表妹,大概前三四代有姻亲关系。他们俩本来就很好,我父亲欣然同意。这样,我父亲才顺利地留学法国。”

  傅雷如何看待自己将要在异国他乡度过的5年?他在船上发出的一封信中,这样写道:我这次赴法留学,逃避烦闷,固然是个大原因,但我之所谓烦闷者,还是读书的烦闷,追求人生的烦闷居多。我曾多次想过:我数年来的颓废生活,应该告一结束了。

作者:曾  焱     责任编辑:张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