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孤独灵魂
“唯有以爱真理甚于爱友一语自谢耳”
傅雷的脾气刚直、急躁,甚而暴烈,这在他很多老友的回忆文章里都有提及,也包括傅聪和傅敏对父亲在家中的记忆。《傅雷家书》中收入的第二封信中有一段,傅雷说他“自问一生对朋友对社会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的事,就是在家里,对你和你妈妈做了不少有亏良心的事”。傅敏在此句下面注写说,“父亲教子极严,有时近乎不近人情,母亲也因此往往精神上受折磨”。
傅雷也剖白过自己这种脾气的缘由:“……对善恶美丑的爱憎心极强,为了一部坏作品,为了社会上某个不合理现象,会愤怒得大生其气……我执着真理,却又时时抱怀疑态度,觉得死抱一些眼前的真理反而使我们停滞,得不到更高级更进步的真理。”
他经常和朋友争论艺术和社会问题。黄苗子生前回忆,抗战前就通过庞薰琹认识了傅雷,到1948~1949年,他和夫人郁风与傅雷来往较多,时有争论,背地里开玩笑地叫他“老顽固”。但有一次,郁风公然当面说傅雷是“老顽固”,黄苗子正担心他要狂怒了,傅雷却坦然地回答:顽固至少是classic的,它比随波逐流好!黄苗子说:“郁风一直欣赏‘顽固至少是classic的’这句话,它是多么不平凡!”
傅雷性子急躁,但在做学问和一般生活小节上却又极严谨。傅聪前些年回忆他父亲:写字台永远是一尘不染,所有东西都摆得井井有条。他做人也是严谨的,朋友来信一定回,如果朋友信中有什么话令他有感触的话,他会洋洋洒洒像写一本书一样的回一封信。密密麻麻四五页的长信则是常见。
1936年7月,傅雷和画家好友刘抗相约同上黄山。他先出发,到山下后边译书,边等朋友过来会合。在给刘抗的信中,傅雷细密地附写了一纸“旅行黄山须知”,要他随身携带查看。傅雷在须知上面谆谆列出12条:哪趟火车最凉快,中途应住哪家旅店安全又价廉,行李在路途中如何处置才妥当,随身该买些什么物品和食物,穿多少衣服……无不悉心嘱咐。
抗战前夕,刘抗移居新加坡,世事更迭断了音讯。60年代初傅聪去新加坡演出,两家才又因此联系上。1961年7月19日,刘抗给25年未见的傅雷写来一封长信,并将自己生平第一本画册《峇里行》寄赠给他。傅雷7月31日收到这封信后,激动不已,回信竟写了六个半小时,至精疲力竭。有意思的是,傅雷急性子不改,这样一封久别之信,未及诉得几句思念,他就直言起来,说对寄来的画册的编排和外观感到很不满意,在信中一口气挑出八个毛病。他告诉老友:“好在我老脾气你全知道,决不嗔怪我故意挑眼儿——在这方面我是国内最严格的作译者,一本书从发排到封面设计到封面颜色,无不由我亲自决定。”
也是在这封暌违25年、长达数千字的回信中,傅雷畅谈艺术,臧否国内画坛。1961年,他已经历了被划“右派”,译著不能出版,傅聪出走……处在极度压抑的阴霾之中。在他给刘抗回信的7月底,他头上仍然戴着“右派”帽子。但谈到艺术,傅雷几近枯萎的心就像被点燃了,和老友毫无保留地笔谈,让他整个人都焕发出迷人的光彩。那些文字,是他多年修养和沉淀的释放,也是那个虚假的时代一次最直言不讳的艺术评论:
“二十余年来我看画眼光大变,更不敢凭空胡说。……融合中西艺术观点往往会流于肤浅,cheap,生搬硬套;唯有真有中国人的灵魂,中国人的诗意,中国人的审美特征的人,再加上几十年的技术训练和思想酝酿,才谈得上融合‘中西’。否则仅仅是西洋人采用中国题材或加一些中国情调,而非真正中国人的创作;再不然只是一个毫无民族性的一般的洋画家(看不出他国籍,也看不出他民族的传统文化)。
“吴昌硕全靠金石学的功夫,把古篆籀的笔法移到画上来,所以有古拙与素朴之美,但其流弊是干枯。白石老人则是全靠天赋的色彩感与对事物的新鲜感,线条的变化并不多,但比吴昌硕多一种婀娜妩媚的青春之美。至于从未下过真功夫而但凭秃笔横扫,以剑拔弩张为雄浑有力者,直是自欺欺人,如大师(指刘海粟)即是。还有同样未入国画之门而闭目乱来的。如徐××。最可笑的,此辈不论国内国外,都有市场,欺世盗名红极一时,但亦只能欺文化艺术水平不高之群众而已,数十年后,至多半世纪后,必有定论。”
傅雷以石涛为600年来天才最高的画家,“其实宋元功力极深,不从古典中‘泡’过来的人空言创新,徒见其不知天高地厚而已”。
对于谈笑有鸿儒的张大千,傅雷并无好评,指他造假石涛是第一流高手,自己创作却只能是从陈白阳、徐青藤、八大那里搬些花卉来迷人唬人,“往往俗不可耐,趣味低级,仕女尤其如此”。
情谊和学问,在傅雷那里从来楚河汉界。他在法国游学四年,深受卢梭、伏尔泰、罗曼·罗兰等西方人文主义知识分子的影响,对人对事的评判标准只遵从正义和真理、真和美,并不太顾忌是否合乎时宜。
在给刘抗的信中,他对刘海粟的艺术及两人的友谊有一段最坦诚的评价:“国内洋画自你去国后无新人。老辈中大师(大师是傅和老朋友之间对刘海粟一贯的称谓,并非评价)依然如此自满,他这人在二十几岁时就流产了。以后只是偶尔凭着本能有几幅成功的作品。解放以来的三五幅好画,用国际水平衡量,只能说平平稳稳无毛病而已。如抗战期间在南洋所画斗鸡一类的东西,久成绝响。没有艺术良心,决不会刻借钻研,怎能进步呢?浮夸自大不是只会‘故步自封’吗?近年来陆续看了他收藏的国画,中下之品也捧做妙品;可见他对国画的眼光太差。我总觉得他一辈子未懂得(真正懂得)线条之美。他与我相交数十年,从无一字一句提到他创作方面的苦闷或是什么理想的境界。你想他自高自大到多么可怕的地步。(以私交而论,他平生待人,从无像待我这样真诚热心、始终如一的;可是提到学术、艺术,我只认识真理,心目中从来没有朋友或家人亲属的地位。所以我只是感激他对我友谊之厚,同时仍不能不一五一十、就事论事批评他的作品。)”
傅聪曾说,他的父亲虽然咄咄逼人,但性格里头有一种Charisma,也就是魅力。这种魅力,来自他做学问和做人的赤子之心。郑振铎却曾叹说,傅雷有一天可真要为这“赤子之心”而受难。
1954年,傅雷就因此惹过一回麻烦。那年8月将举行全国文学翻译工作会议,傅雷被邀请参加,但没有去,5月写了一篇长1.5万余字的对文学翻译工作的意见书,寄给楼适夷提交筹备会议。可以想见,意见书在会上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杨绛在《忆傅雷》一文中曾提到了当时的场面:
“1954年在北京召开翻译工作会议时,傅雷未能到会,只提了一份书面意见,讨论翻译问题,而讨论翻译问题必须举出实例,才能说明问题。傅雷信手拈来,举出许多谬误的例句。他大概忘了例句都有主人,他显然也没料到这份意见书会大量印发给翻译者参考。这样一来,他拈出例句,就好比挑出人家的错来示众了。这就触怒了很多人,很多人都大骂傅雷狂傲,还有一位老翻译家竟气得大哭。”
钱锺书为此事去信上海责备傅雷,傅雷生了钱锺书的气,沉默了一段时间,但不久就又恢复书信往来。
几年后,这种执着的“赤子之心”给他和家人带去了更可怕的连累。1955年,上海政协吸收傅雷当了政协委员。“我父亲是这么一个人,要么不干,要干就非常认真。当了政协委员,从1954到1957年‘反右’运动前,写的总结、意见书达18万字,涉及的到文学、音乐、美术、国画、儿童读物、出版事业、高级知识分子问题等极其广泛的领域;为写这些东西,还做很多调查。”傅敏说,那个时候他上中学,天天看到父亲怎么找人谈话,而大多是他们那个圈子里的高级知识分子,有工程师、教授、医生、律师,当然还有作家。另外政协发言有时间规定,5分钟或10分钟,傅雷就在家里给太太朱梅馥念稿子,让给他掐时间,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才行。写发言稿也是极端认真,往往有一稿、二稿甚至三稿,跟搞翻译一样的认真。“认真到什么程度?父亲把李苹请来,就是李德伦的妹妹,来纠正发音,因为父亲觉得自己是上海人,讲的普通话南腔北调的影响效果。可是恰恰这么一个满腔热情、认认真真、一丝不苟的在为政府为党做工作的人,最后却打成‘右派’,谁能想得通呢?”傅敏说。
1958年4月,经过上海作协的十次批评大会后,他被划成“右派”分子。到了1961年10月,他的“右派”帽子总算摘掉了。亲友纷纷来道贺,他却面无笑容:“当初给我戴帽,本来就是错的!”
在傅雷身上,愈到后期,愈矛盾地融合着西方知识分子和东方儒士品格。傅聪1992年在香港接受学者金圣华的访谈时,就说,他父亲还有另外一面。“他一方面讲西方的人道主义,希腊精神,但我永远不能忘记他在家里慷慨激昂地谈‘死谏’,所谓的‘抬了棺材见皇帝’。他对这中国文化中特殊的悲剧精神,很有感受。我父亲一开始就是martyr(烈士)的典型,这就是他的karma(命运)。”
主要参考书目:《傅雷家书》(1981,三联书店)、《傅译传记五种》(1983,三联书店)、《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1998,三联书店彩色插图版)、《傅雷谈艺录》(2010,三联书店)、《傅雷书信选》(2010,三联书店)、《傅雷与他的世界》(金圣华编,1996,三联书店)、《宋家客厅:从钱锺书到张爱玲》(宋以朗著/陈晓勤整理,2015,花城出版社)、《傅雷与傅聪》(叶永烈著,1995,作家出版社)、《永远的傅雷精神》(傅敏著,2016年4月15日修补与增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