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达峰:“在同济遇见陈从周先生,在复旦参与教改,是我的幸运!”
起先半年“几乎没有什么声音的教务处长”
做学问,蔡达峰新而实。
他硕士论文做宁波民居,在1984年的交通条件下,以田野考察的实地测绘,一个人花了100多天,把宁波7个县一一走遍。
陈从周看后说,光这点图纸,就够他毕业了。
他当然写成了文字专论,又衍生出博士论文选题,一头扎进上图浩如烟海的典籍,搜寻点滴,手抄摘录,据实论新。本报1990年报道《上海又培养两名博士生》载:专家们称“立论新颖”、有“新见解”。消息见报后,出版社找上了门。陈从周“嘉其行”而写序称:“学问之道,实也。点滴成文,言必有物,正宜提倡之文风。”
蔡达峰认为:所有学术,无非就是发现未知。追问没有答案,这是学问有生命力的东西,本身就很快乐,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比之前多知道了一点的快乐。至于能不能做出来、能不能被承认,他坦言从不在意。
这种快乐,“好像应该是天经地义的,但现在好像说得很少。往往要同行首先认可,关系不好还很麻烦”。
做老师,蔡达峰从1995年上海市优秀青年教师、1997年宝钢教育奖到1999年上海育才奖,每两年得一个奖。
他多次向学生讲李政道的一句话:学问、学问,要“学会问”——为什么我们的孩子,似乎往往学不会发问?
他分析一个可能是,长期重在怎么培养学生找到标准答案,而不是探究:教的方式来一遍之后,是学着去找一遍已知,而不是探寻未知。很多传统学问是解释性的,观点不能变,后人用自己的话把前人证明出来、阐发出来。这当然也重要。不过另一方面,学问真正的本质,是启迪一个人的思辨,开发自身能量,跟着前人不断再深入下去。先有好奇心,想追问下去,因此才积累。而不是本末倒置,把积累当作目标,自然学得苦,还失去自己对自己能力的承认和表达的欲望。
在蔡达峰看来,这当然有深层现实原因,志趣与功利的客观矛盾,在人生的很多阶段和领域,也常遇到,需要权衡,但不能自弃,“这本质上是一个人的人生观,对自己的要求是什么。其实真有新贡献之后,社会还是蛮公平的”。
做管理,他一直要求自己:工作内容变了,不能做学术了,但可以始终葆有一种探究的精神。
第一次担纲,1996年任复旦文博系主任,没经验,就根据实际情况思考:应急的事是创收,年底要保证发奖金。长远的事是什么?就研究博物馆学科的课程设置。另一件大事,系的独立建制,全系老师认为应该。“这有好有坏,增加了很多压力,也多少促进了这个系的成长。”
而三年后,到教务处,他履新长达半年里,一直是“几乎没什么声音的处长”。
他再一次潜心忙于“田野考察”。
“最后学生在哪里?找都找不到”
在复旦大学任副校长时的蔡达峰 解放日报资料照片
像那次100多天走遍宁波七县,这半年,蔡达峰把全校所有专业的课程计划,一份一份拿来琢磨分析。
要说一些话的时候,把自己思路先理清楚,对待这次采访他亦如此认真。
就在那半年调研中,结合当年党中央、国务院提出全面素质教育目标、复旦推进学分制建设,蔡达峰想到了“核心课程”。
中国的大学里,不用担心专业课程会受轻视,而面向所有学生的课程,到底怎么定位,确立什么目标,体现出各校对大学使命的各自理解。翻开这年11月他所写《学分制建设的设想》,已可见后来通识教育的影子。
“高校在人才培养上,要对社会、对国家有一个自己的定位和使命,进而转化为课程。”蔡达峰表示,转任教务处“对我有一个很大的帮助,促使我去思考教育的目标”。
但最大的挑战也在于此。
相比执教,教学管理是一种公共政策,围绕目标调配人财物。因涉及利益,就很容易从目标偏移,异化掉。不是根本利益而是局部利益在导向,效果就肯定不好。蔡达峰一字一顿:“大学里面所有的工作,不要忘记学生。聚焦在学生上,效果肯定好。如果这里打点折扣、那里打点折扣,效果肯定不好。照顾这照顾那,最后学生在哪里?找都找不到。”
他告诫自己:根本的任务是为了学生,而不是管好教务处。
秉持这样的理念,紧扣“教育的本质”,复旦那些年一系列敢为天下先的“破冰之旅”开始了。
力推学分制、大开“转系门”之后,又试水自主招生,“这是复旦的勇气”。
因为很不容易。总目标是更加遵从教育规律,但难在把一个想法要变成公共政策,要获得批准,社会压力会很大,要经得起质疑。
十多年过去,蔡达峰感叹:“幸亏我们做得很严谨,得到了大家的认可。”
力促“第49种人”,开拓通识教育,则充分体现复旦精神。
陈从周先生当年曾希望,在园林专业的考试科目,加上“百科知识”。但有关方面不同意,说园林归根结底属理工科。先生直言,“真是没文化”,“所有知识都有横向联系”。
钟扬教授生前也曾痛感于中小学基础教育与高校教育打不通,就无法培养真正高质量的人才,而乐于给不同专业的本科生开设通识教育课程(这是无偿的。复旦推进此事,不是依靠专项酬金或行政指令,而是“复旦传统创造出来的新业绩”)。
蔡达峰起初则用了“我有一个奇怪的想法”这样一个奇特的表述,在2000年工作报告中提出:“复旦大学48个专业,学生招得再多,也只有48种毕业生,我们是否能培养出专业类型以外的人才呢,如果我们能够用48种专业培养出第49种人才来,哪怕就一个,意义就不同了。”
蔡达峰着眼的,是社会需要绝对应该大于职业需要。
他介绍:专业是社会分工细化的结果,而欧美坚持同时并举的另一件事,就是通识教育——高校培养人,首先要适应社会,而不仅仅适应工种;如果将来还要适应社会、改造社会,懂得作为人的一些东西,就更重要;何况,将来很多职业技能是实践中来的,不是事先培养出来的。所以,不要把本科四年当作技能的培训,而应是要进入社会的培训:懂得社会的秩序、国家的法律,懂得与人相处,懂得看待自己的物质追求,控制自己的欲望……如果这段时间不给学生这些,将来会坎坷。
蔡达峰回忆,大家想法一致,做了很多努力,有些应试的课程取消了,腾出空间给“通识”课程。
进程中,他显现出既务实又坚决的一面:“边推边改革吧,但必须得推。”
时间表显示:2003年,这位“全国优秀教务处”的处长,升任分管教学的副校长; 次年,学校决定2005年成立文理学院(即复旦学院);2005年,复旦学院、书院、研究中心正式成立,迎来复旦通识教育“具有历史意义的一年”;2006年,成立教育中心,推出六大模块的核心课程;2007年,全校开展通识教育大讨论,“在我有限的经历中,还没听说为学生培养而召开全体教师大会的先例”……2011年他不再分管教育教学之前,连续3年,继续紧锣密鼓,筹划更进一步的“本科生院”。
所有这些,核心是“人”。
一次工作会议上,蔡处长坦诚以待:“如果是为了对付教务处的规定,你这样做,我们可以没有意见,也不懂。但是,对学生有什么好处呢?”还有一次会议发言时他说:我想我应该要有使命感,因为这是做教育、是“关系到人的问题”。
他至今强调:通识教育,不只是文理学科互通意义上的通才教育,更不是知识性的通“识”;千万别把课程如何开设,模糊成了知识的分类问题,哪门多一点、哪里少一点;朴素的话就是一句,不会太多,多了往往不是本质;只要培养得好,课程模块中的任何一个,都会有助于目标。因为,通识教育的目标,是人格培养。
在蔡达峰看来,人格是一个人最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