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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侄阿流

发布时间:2021-04-29     来源:《广西民进》202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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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流是我的远房侄子,但年纪比我大几岁。他小的时候患了一种叫“毛蠢”的传染病,身上全都是会传染的毒瘤,流着脓,发出恶臭。没有一个人敢近他身边,父母为了隔离传染,把他关在牛棚里,上了锁,任凭他喊叫哭闹,也不放他出来。根据村里的习俗,患“毛蠢病”的人,有两种命运,要么装在一个猪笼里淹死,要么就堆一堆柴火烧死,总之是要死,必须死。我堂哥堂嫂不允许笼淹,也反对火烧,他们便挨家挨户地下跪,苦求村邻怜悯,饶过这个可怜的男孩。堂哥堂嫂的跪求终于感动村邻,于是阿流免于一死。

  不知是堂哥堂嫂的真诚感动了上苍,还是阿流命大,那场必死无疑的“毛蠢病”竟然害他不死,只在身上结了一层厚厚的黝黑的痂,非常难看和恐怖。小腿因病侵蚀,崴了,如同患小儿麻痹症一般,走起路来打着绞,没有了力度,只要一不注意,他就会噗一声摔倒。噗一声,又噗一声,你随时都可以在屯里听见阿流摔倒的声音。他的屁股和膝盖两处每天都粘着泥土,手掌因为经常性撑地,都结了一层厚厚的茧皮。那层皮的厚度,令人惊奇,有一次他直接用手掌安放一根烧得通红的火炭,足足有一分钟而毫不受伤。还有一次,大家发现一个小黄蜂巢,他直接用手掌把仅有的几只黄蜂拍死,让在场的人惊得目瞪口呆。

  那场病对阿流影响深远,他几乎像个反应迟钝、没有智商的傻瓜,与废人无异。他平时很少说话,见了谁都别着脸,嘴里哝哝的嘀咕着什么,似乎在打招呼,又似乎自言自语,谁也听不懂。他不像个人,而是像个影子,在村里蹀着步,不时摔倒在自己的世界里,装点的却是别人的生活。阿流四十岁了,讨不到老婆,或者说他本就不想讨老婆。别人告诉他男女之事,他面无表情,也从不表态。我发现他的目光从来不望向天空,也很少与人对视,他只关心自己脚下的那一小截地块。即使是摔倒在我二哥停放在路边的大货车旁,他也不会抬头望一眼高高的车身,眼里只有脚下的地和手上的泥。随手把黏糊糊的泥土往身上抹一抹,他便又开始像一个行将力尽的陀螺一样,摇摇着打圈般,走了。

  阿流心里都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或者大家也懒得去猜度。一个近似傻瓜的人,有什么可猜度的东西?!

  阿流奇异的走姿和木讷的性格,终让他成为村人取笑的对象。就连七八岁的小孩子,也敢捉弄他。他们假装扶他走路,然后突然撒手,看着阿流失去重心而摔倒在地,大家就笑得捂住肚子。有时阿流的母亲看见了,就拿着树枝追赶捉弄他的小孩,嘴里骂着:缺德啊缺德,你们父母让你们去读书,就是做这等丧尽天良的事么?他已经这样可怜了,你们还不放过他!有时急了她也夹带着诅咒,说我装了蛊,谁再捉弄阿流,以后生孩子没有屁眼。尽管咒语可怕,但捉弄阿流的恶作剧依然在屯里不时上演。不管是有人捉弄他,还是母亲为他守护,阿流始终是那副木讷呆滞的表情,一副荣辱不惊的样子。

  我外出读书的十几年里,很少见阿流。后来听说有一年冬天,他去放牛,天气太冷,便生火取暖,谁知却烧了一片山林,还差点把自己烧死在坡上。堂哥死得早,堂嫂一个寡妇,因为阿流的这场火灾,一下子穷得叮当响。母子俩境况悲凉。果然,偶尔在清明节遇见阿流,扛着锄头,衣服上都是补丁,脸皱皱的,头发凌乱,靠近耳朵的地方还有些花白了,一副穷困潦倒样。听母亲说,他来找我几次,因消息滞后,每次都与我失之交臂,问他找我什么事,又不愿说。

  由于工作忙,对于阿流找我一事,我很快就遗忘了。三年前的春节我回家过节,阿流又来找我,这回遇见了。问他有什么事,他嘟哝了半天,也不知个所以然。恰好阿流的祖母路过,见阿流在我家,以为他又来闹事,吆喝着要他赶快走。我说伯母你来听听阿流想说什么,我听不懂他的话。费了老半天的劲,伯母终于听明白了,原来他想托我在城里帮他买一本叫《抗日英雄王二小》的连环画。尽管惊讶于大字不识几个的阿流竟然想买书,但见他诚恳急切的样子,我不忍拂他之意,还是答应了他。

  回城后,转了很多书店,都没有连环画卖,特别是像《抗日英雄王二小》这样老题材的连环画,已经成为孤本,十分珍稀了。好不容易在一个旧书摊里找到一本,前面几页还被撕掉了。简单的用张硬纸片做了新封面,再用毛笔胡乱写上书名,便邮寄给父亲代为转交阿流。这事就这样过去了,我没有听到任何阿流的反馈信息。

  当年八月的一天,父亲突然打来电话,说“阿流救了我和你妈一命,你回来了要买点好东西送给他。”我十分奇怪,阿流那样的人,自己都照顾不及自己,还能救人?父亲说,千真万确,我不骗你。

  原来,之前几天,阿流不知怎么回事,突然扛着一把锄头到我家厨房后岭挖沟。父亲想阻止他,说这条沟已经很深了,没有必要再挖。但阿流没有听从父亲的劝阻,也不惧怕父亲的呵斥和打骂,很固执地把沟挖得很深,还把从岭上直冲而下的水沟改了方向。几天后,一场强降雨光临,后岭上奔流而下的雨水形成了一股泥石流,直向我家后房袭来。所幸阿流把水沟改了道,只有少量泥石流漫过沟渠抵达我家后房墙角,而大部分泥浆则顺着阿流改向的水沟冲到我家附近的一个废池子里,直把偌大的一个池子满满填平了。

  父亲说,如果泥石流直接冲击房子,后果不堪设想,是阿流救了我们一命哩。

  次年春节我回老家过年,买了点东西,决定去看看阿流。在简陋的老泥瓦房前,我看见了他。当时,他穿着一件厚而硬的破棉袄坐在自家前门的台阶上,脏而开裂的手正捧着我买给他的那本连环画,心无旁骛地翻看,表情显得很是平静安详。走近他时,发现竟然有一阵歌声如蝴蝶一般在他身边围绕,尽管有点跑调,但仔细一听,依然听出是小学时大家都会唱的歌《歌唱二小放牛郎》:牛儿还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却不知道哪儿去了,不是他贪玩耍丢了牛,那放牛的孩子王二小……

  听着阿流那跑调的声音,我的记忆之门一下子被豁然打开,这首歌唱放牛英雄王二小的抗日歌曲,不正是阿流小学辍学回家那年夏天老师教的最后一首歌么?

  没错,就是这首歌!

  思绪飘飞,属于那个夏天记忆里的一大堆令人难忘的细节再次浮现脑海——

  那年夏天,阿流的父亲突患急症去世,读了六年小学却依然只读到三年级的阿流因为家穷不得不中途辍学;那年夏天,唯一教我们音乐的老师调到乡中心小学任教,从此屯小学再也没有人教我们唱歌,而走之前,他召集全校学生站在操场上,教我们唱最后一首歌《歌唱二小放牛郎》;那年夏天,有同学拿好看的连环画来学校看,其中就有阿流从没有办法翻看到的《抗日英雄王二小》……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阿流,他其实是一个内心丰富、懂得感恩的人,看似木讷愚钝的外表下,埋藏的却是一颗纯粹而透明的灵魂。

  从那以后,只要我看见有人取笑捉弄阿流,我都会出面干预,不让他们再搞恶作剧——尽管他依然不会说谢谢,尽管他对此依然面无表情,尽管他关心的依然只是他脚下的那一小截地块……

  (寒云,原名石肖永,民进会员,广西作家协会会员)

作者:寒云     责任编辑:代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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