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37年卢沟桥事变以前的几年时间,父亲在北平工学院任教并任机械系系主任。全家住在北京西城区西廊下胡同的一个小四合院里。父亲上班、母亲操劳家务,两个姐姐上学,我当时只有几岁,在家中玩耍,还有两个妹妹只有一两岁,全家过着温馨而安宁的生活。
四合院的正房是饭厅,还有两间卧房,父亲住在里间,我和妈妈住外间。西厢房是姐姐住着,东厢房是父亲的书房。每晚母亲催我上床睡觉时,父亲书房的灯总是亮着的,竟无一次例外。父亲的书房母亲是严禁我去捣乱的,受好奇心的驱使,终于有一天我按捺不住,轻轻把书房门推开,我张大眼睛看,原来四壁书架上都放满了书,桌上也堆满了书,父亲低头正在写什么,看我进来,他抚摸着我的头对我说,你来了就做点事吧,让我在他看过的文件上打一个印记。我记得,我把好几个印记的方向都打反了。
这期间,日本鬼子步步紧逼,时局十分紧张。父亲和他的朋友们常常谈到深夜,有时声调激昂,有时又忧心忡忡。
一天晚饭的时候,父亲打开了一瓶酒,而且喜形于色,这时听到远处有隐隐约约的鞭炮声,接着近处不知谁家又放了一挂鞭。我问父亲,今天是什么节,父亲说,今天这个节比什么节都重要,全民联合起来了,打日本鬼子。后来知道这是国共联合发表抗日宣言的日子。
卢沟桥事变终于爆发了。
我于1936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第二附小,事变发生时,我正读小学一年级。那天教师给我们讲了中国大刀队杀日本鬼子的故事,还讲了《最后一课》,那是一位法国作家用儿童的口气写的反对德国侵略的短文。最后教师用嘶哑的声音,声泪俱下地说:“我们决不作亡国奴!”同学们都哭了。
学校动员大家给前线将士写慰问信,送慰问袋。
回家后,我和姐姐忙着做慰问袋,并用平时省下来的几个铜板买了些慰问品,那天我们很晚才睡,母亲也没催我上床睡觉。
那天母亲与父亲焦急地、紧张地讨论到很晚,京津高校师生准备迁往抗日后方,万众一心,喊出了“我们决不做亡国奴!我们要斗争到底!”当时母亲正在妊娠期间(怀着我弟弟),我们也都太小,难以跋山涉水,又怕影响大队人马前进,最后决定父亲只身前往,母亲带着我们留下。
我听说,有人劝父亲说,一个孕妇带着一群孩子,在日本统治区怎么生活?建议父亲暂到美国任教,并说在美国也可宣传抗日,争取国际援助,而且美国很多知名大学都会乐于聘请他。后来母亲告诉我:“你父亲不会去,我了解他,他太爱祖国的河山了,他太爱自己的同胞了,他太爱他的学生了。平时还可能,但是在危难之时他怎么舍得离开他们!”母亲知道父亲是对的。她承担下了一切。也许她未曾料到抗日战争持续了这么长,也许当时她未曾料到生活是如此、如此的艰辛。
在抗日的将士流尽了他们的最后一滴血以后,日本鬼子端着刺刀,大踏步地进了北京城。
父亲带着全家离开了那个小小的四合院,到了天津,暂住在由姑母处借来的半套房子里,那里是英租界,相对比较安全。
那个小小的四合院我以后再没有去过,但父亲书房的灯光却长久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行前,父亲把我和姐姐安排在就近的一个小学读书,还带母亲走访了一些亲友,请他们多加关照。在一个阴暗晚秋的凌晨,他留下自己的爱妻和子女,只身走了。
父亲以他自己的行动教育了我,在自己的心灵深处要永远把祖国、把人民放在第一位,这是我永生铭刻于心的。
(二)
抗战八年,对那些在贫困线上挣扎和在苦罹中煎熬着的人们来说,实在是太漫长了。
父亲走后的最初几年,我们靠家庭早年的积蓄生活,积蓄用光了,母亲把父亲给她的几件定情的手饰都卖了。姐姐有很高的绘画天赋,她中学毕业后考入了北京艺术学院,为了养家,她失学了。姐姐后来做了中学教员。抗日的最后两年全家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多少个深夜,当我从梦中醒来时,听到母亲洗衣服擦板发出格格地有节奏的声音,至今这个声音仍震颤着我的心。
我们学校离家较远,中午带饭盒由母亲装好,通常是一个小窝头,两块白薯和一小块咸鱼。很多次在课间操时(上午十点)我就把那点东西吃光了。记得是一个中午,我靠在墙脚下晒太阳,已经是初夏了,天还是那么冷,同学们呼唤我去打乒乓球,我真想露两手,可是我感到身子很软。站起来又坐下了。那年我十五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向母亲说过我的饥饿,我知道由于母亲的偏爱,全家我是吃得最多的。
由于贫困,母亲患了多种疾病,关节炎、脖肿、小便失禁等等。有些病到她的生命尽头也没有医好。
虽然苦,但大家都有一个信念,中国人一定会战胜日本鬼子,法西斯必定灭亡。全家好象和日本鬼子比赛,看谁活得长。
父亲的来信是全家最大的喜事,每人都要看很多遍,信中倾述了他对妻子、子女的思念之情、工作情况,最后总要告诉我们一些抗日胜利的喜讯。
父亲生活自理能力较差,才离开妻子可能会感到诸多的不便。但更重要的是他对亲人的思念,尤其是想到数千里之外亲人在受着苦难时,这些不知怎样折磨着他。
十多年前,一次我出差时在软卧车厢里碰到一位老先生,从我的同事那里他知道我姓潘。可能我长的像父亲,他问:“你认识潘承孝教授么?”我说:“正是家父。”他非常激动,站起来紧紧地握住我的子,说抗战时他在位于陕西城固县古路坝的西北工学院读书,谈到父亲的一些往事,几次泪水在眼眶里转。后来我告诉了父亲,他说“那时大家都离乡背井,师生之间感情很深”。
1945年9月3日,日本无条件投降了。全民欢腾,老百姓在欢腾和喜悦中迎来了一个个接收大员。遗憾的是这些衣锦还乡、西服革履的接收大员不久老百姓就称他们为“劫搜大员”了。
父亲在胜利后约两个月,把学校的事料理妥当后,先到上海看望了我的祖父,然后乘“蔡锷号”船抵达天津。全家都去码头迎接别离了八年之久的父亲。
父亲身着蓝布长衫,脚下一双布鞋。迎接他的人不少,第二天全国各大报都登了潘承孝院长抵达津门的消息。
父亲和母亲说了一夜的话。他们房间的电灯很晚还亮着,八年时间母亲承担了一切艰辛,这是可贵的,然而更可贵的是她竟无一句怨言。
父亲带回来三个箱子,两个褪了色的布箱子和一个棕箱子(后来我去陕南出差,才知道那是汉中的土产)。孩子们都好奇,想看看这三个土里土气的东西里放着什么宝贝。箱子打开后,孩子们都有点失望,原来稀奇物件一个也没有。父亲送给我两个圆润半透明的石头,他说是去新疆时由和田带回来的。我一直留着,直到文革期间连命都顾不上的时候才丢了。
一位父亲的同事说:“你父亲的薪金不低,他平时省吃简用,钱都存银行了,钞票贬值,钱都存没了。”我又问:“父亲为什么这身打扮?”他说,你不懂,这叫名士派头。后来我告诉母亲,母亲说:“甚么名士派头,他和我结婚时,大学才毕业,还不是名士呢,就这身打扮。”
此后父亲留在北洋大学任教,以后还做过系主任和教务长。
(三)
五十年代初期,全国一片欣欣向荣。父亲曾对我讲起,解放前给学校要教育经费,不知要费多少唇舌,有时教授几个月发不出工资。他对新中国建立初期对教育事业的重视很有感触。
我1952年大学毕业后,分到外地工作,和父亲一年也就见上一两次面。那几年看到父亲有说有笑,对新中国充满了信心。
由1957年下半年开始,政治运动不断,反右、大跃进、反右倾、拔白旗,最后发展到了文化大革命。父亲一次比一次沉默。
文革期间父亲被扣上“反动学术权威”等帽子,还被“群众专政”过。母亲由于忧郁过度,患了癌症。我当时以“五七战士”的名义,在农村插队,接受再教育。接到家信,我立即赶到天津,不幸母亲已到了癌症晚期。母亲紧紧拉着我的手,母子二人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
后来我知道家里被各派红卫兵反复“地毯式”抄家多次,有人向家里扔石头,坐在马桶上,母亲问我:“为什么中国人自己整自己,整得这么惨?”我真是无言以对。
母亲在还没有病倒之前,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她给父亲做了好几套棉衣、单衣。母亲用她瘦弱的手紧紧拉着我说:“我嫁给你父亲没有过上几年安宁日子,也吃过不少苦。但我不后悔,你父亲是个好人,他老了。我走后,你们多来看看,常写信,不要让他太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