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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报》沧桑录(二)

发布时间:2011-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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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热烈向往光明,但不懂政治,《周报》的诞生和存在,可以算适逢其会,因为那正好是民主浪潮勃兴的年代,知识界的优秀分子纷纷乘风逐浪,成了时代的弄潮儿。

  
  支持《周报》最力的前辈和友辈,不少是春申江上持节苦守的当代苏武。马叙伦(夷初)老人隐姓埋名,蛰居陷区,在生计困顿中,埋头于他的名山事业《说文解字六书疏证》,抗战胜利前一年,已经寿满甲子,从他“六十初度之作”的《金缕曲》一词中,可以看出他的投老情怀:

    
  又是十年去,叹十年韶华如故,鬓丝非故。蓦地风涛淹绿野,惊起鱼龙无数,对锦陌铜驼不语,破碎金瓯还待补。愧深衣皂帽春申浦,望钟阜,空怀古。   

    
  扪天梦里无凭据,且安排藏山之业,日亲蟫蠹。半亩梅边一溪水,此计因循已误。怕斜照渐昏江树,扶竹闲吟归去也,又烟云杳渺知何处,浮一艇,逐鸥鹭。

  
  他弱冠参加政治活动,辛亥、五四、反袁、第一次大革命,无役不与,现在形势又把他推到舞台前面,成为老当益壮的民主战士。他奔走号呼,口诛笔伐,齐头并进。因为曾经沧海,他大量掊击现实的文章,常常引据故实,反覆论证,以见历史潮流的不可逆转。他记述蒋介石慰问上海父老的《茶会补记》,嬉笑怒骂,活画出那种封建式庙堂酬酢的傲慢、卑怯与虚伪;写特务在南京殴打上海和平请愿代表丑剧的《南京七日记》、《记六·二三下关事件后的余感》,情真理足,语重心长,完全可以当“民国野史”读。战后年代的郑振铎,热情喷薄,近于火山爆发。他以“劫后余生,痛定思痛”的心情,在《周报》逐期发表散文《蛰居散记》,目的是为悠悠八年的黑暗岁月作“千秋龟鉴”,以代替“徒然的歌颂胜利的欢呼”。他更健笔纵横,放谈时政,并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人权和民权的重要(解放以后,颇有论者把人权与民权归之于资产阶级的口号,却遭到实践无情的驳斥。中国的封建主义是一种不易根治的顽癣。极左思潮的专横,与封建制度的暴戾,一表三千里,其间显然有沾亲带故的渊源)。

  
  《周报》出版后不久,他同时主编《民主》周刊。他这一时期所作的大量政论,至今似未见有纂集问世的消息,使人不能无憾。要研究这位“五四”先驱的作家,这一阶段的行止言论,是十分重要的。平心(常用“邵翰齐”的笔名)以他社会科学的深湛素养,针对当时迷惘混乱的现实,系统地提出改造政治、社会的建设性意见,着重指出“中国需要完全的独立与自由”,要“结束一党专政,完成民主统一”,“尊重民意与发扬民力”,洋洋洒洒,下笔万言。在《与一个美国军人的通信》中〈笔名“浩川”〉,答覆美国耶鲁大学政治经济学院学生,现役军人阿尔伯特·戈登·贝赛尔的提问时,解释中国共产党的理论与政策,指出中共“认为马克思主义不是一种教条,而是一种革命的世界观与历史观。应用这种哲学来解决中国问题,必须依据中国的现实环境与历史条件的具体分析,而不能生吞活剥地硬套在中国革命上面”。“目前该党的任务并不是实行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而是在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阶级(应为“段”字的误植)上实行新民主主义。必须首先完成民主革命,然后才能进到社会主义阶段。至于世界革命,如果从该党的国际主义的观点来看,乃是社会主义在世界各国普遍胜利以后的历史结果,而不是用暴力将革命强迫灌输世界各地的盲动”。这种观点,今天已成为常识,但在当时,世界对中共的声音是一个庞大的密封罐头,平心以无党派人士的身份给它开了口,透了风,意义重大,不容低估。周建人以自然科学家而兼攻社会科学,他的政论文章大都具有辩证与逻辑的特点,如《我们要生活得好论》中,论列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的不可偏废;《战争、科学与民主》分析三者的关系,而把民主精神作为基石;《论民族气节》中慨叹抗战时期汉奸之多,阐明其原因不仅在于民族道德的沦丧,更在于中国的积弱,导致民族自信力的低落,倒挽狂澜,首在于为政者重视人民利益,使人民看到光明在望,建立起坚强的责任感与自信心。这种意见,应该说至今也还没有发蔫。社会上一般印象中,傅雷是埋首书斋的艺术家,而很少理解他的热肠劲节。

  
  抗战胜利,他就创办了《新语》半月刊,政治、社会、学术并重,因为曲高和寡,不久自动停刊。他给《周报》写稿不多,但一力支持,“昆明血案实录”的全部材料,就是由他提供的。马叙伦、陈叔通,陈陶遗、张菊生等数老联合宣言反蒋,在其间活动串联的就是傅雷。1945年除夕,中国民主促进会成立,马、郑、周、傅都是核心分子。郑振铎坚持:这是纯粹的民主运动组织,应当避免成为通向宦途的门径,因此章程中有一条规定:民主告成,组织就应解散。后来到1949年,“民进”成为人民政协的一个组成部分,郑振铎毅然实行自己的主张,默尔而退。“民进”草创成立,会员不过三十人左右,理事原定三人,成立会上讨论会章时,理事名额经少数出席者提议,逐步升级,增至五人—七人—九人—十一人,仍有余波未尽之势,傅雷力阻不能再扩大,并疏通朋友不要投他的票。结果由马叙伦、严景耀、郑振铎、林汉达、周建人、陈巳生、王绍鏊、曹惠群、曹鸿翥、冯少山、柯灵组成理事会,在《周报》发表了《对于时局的宣言》。傅雷虽依然被选为候补理事,从此不再出席“民进”的会议。这个事实,很足以见郑、傅的文人风格。   

  
  夏衍、宦乡是《周报》的两大台柱。他们在左翼文化营垒中知名度很高,同样长期戮力新闻战线,他们的政治地位又便于把握时代的脉搏,《周报》所刊大量高瞻远瞩、深中肯綮的时局分析,都出于他们的手笔。宦乡时用“范蕙”的化名,夏衍化名更多,“余伯约”、“黎纬北”、“东方晦之”等都是他;但在发表《论中苏关系》一文时,却署了众所周知的笔名“夏衍”,并在文末注明“文责自负”。因为苏联从东北撤军问题,加上苏军拆走伪满工厂设备事件,当时具有高度的敏感性,国民党正借题发挥,制造反苏反共风潮,以转移全国的视线,有些爱国群众也受了影响。文章发表以后,就有三位读者设书表示异议,夏衍又以《再论中苏关系》一文胪陈事实,给以心平气和的答覆。这种磊落的态度中,还含有保护和尊重《周报》无党派立场的用意,是很值得感谢的。对《周报》所刊的文章,他常有些婉转含蓄的指示,看到《周报》接连刊出揭露军统内幕的文字,他特别叮嘱我注意策略,直接捅马蜂窝,会给自己找来麻烦。胡绳也写过剖析时局的重要政论。

  
  1946年春,吴晗从昆明西南联大复员北平,途经上海,重游故乡浙江义乌的时期,连续为《周报》写过不少评论和旅行通讯,文风泼辣,辛辣锐利,对读者有极大的鼓动力和吸引力。1943~1944年间,费孝通初度访美,次年写了《初访美国》一书,原来是美国新闻处印行的非卖品,外间罕见,《周报》加以逐期连载,介绍给读者。中美两国在大战中结成同盟,战后国共冲突,又处于举足轻重的仲裁人地位,因此《周报》有关美国的论述很不少。

  
  活跃的民主战士柳亚子、马寅初、施复亮、张志让、林汉达等,都曾以《周报》为表达政见的讲坛。以治学谨严著称的教授学者,也卷入了民主浪潮。周予同提出东北诸省教育重建的必要,因为东北长期沦为日本军国主义铁蹄下的满洲傀儡国;奉行“狂狷人生” 的郭绍虞,以《什么是孔孟的真精神》为题,赞美志士仁人的矜气节,重声誉,不惜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指出“狂者进取”是国民应有的精神。许寿裳的长文《国父中山先生和章太炎先生》,连载三期,真髓所在,是谴责国民党人根本没有继承中山先生的遗志,文中高呼“要和平而不要暴力”,“要切切实实地实行三民主义而不是只以三民主义为口头禅”。胡曲园就思想与文化角度,作了一系列切中时弊的论断,如《谈思想自由之路》、《偶像论》等,王伯祥的《香港在地理历史上的检讨》,指出“返还侵地是这一次世界大战所获得的唯一公理”,要求“把世界上的陈烂旧帐一笔勾销”,可以看作是要求解决香港问题的先声。

  
  我要特别提到为《周报》出力最多、年事最轻的静远。他原名潘齐亮,当时是西南联大的哲学系学生,1945年秋由昆明来上海,因投稿而相识,很快成为《周报》的特约撰稿人。他几乎每期都有文章发表,有时一期中双骑并出,“丕强”、“不耳”也是他的化名。他才华焕发,纵横恣肆的笔锋,观察敏锐,见解深刻,扫射面很广,跻身名家的大手笔中,读者绝不会想到这些文章出自一个大学生之手。次年,静远北上,入北京大学赓续学业,兼任《文汇报》特约记者,进行了许多出色的采访报道。他和张奚若、吴晗、闻家驷、费青等民主教授谊兼师友,又是北大学生社团“风雨社”的中坚,成为师生两代并肩作战的纽带。民盟张雪岩从美国回来,愿出资兴办刊物,鼓吹民主,吴晗找了静远,静远又找了佘世光(现任《中国青年报》社长),合办《自由文丛》。刊物不履行登记手续,不公开编者与出版人,在各大学秘密流通。刊物以文章题目命名,分别为《社会贤达考》、《沧南行》(河北沧州解放区纪行)、《论南北朝》。

  
  出到三期,国民党侦骑四出,潘、佘都上了黑名单,只好效望门投止的张俭,东逃西躲,同时把弟弟和妹妹都送进了解放区。革命底定,第一次政治协商会议在举世瞩目中召开,宦乡是大会新闻处负责人,手下就是静远。危难解除了,他心情愉快地负担起十分繁重的工作。人民政权建立后,他先后负责上海《文汇报》、天津《进步日报》的驻京办事处,编过《新建设》大型杂志,后来又是《大公报》的领导成员,写了大量的社论和评论文章,因为例不署名,社会上知者甚少。当时中央准定《大公报》以宣传财经工作为重点,他本来是学哲学的,为了工作需要,拨转马头,攻取财政经济这一需要专修的堡垒,仗着他的聪明、勤奋和刻苦,很快成为这方面的专家。1956年,被评为全国文化系统先进工作者。1959年,奉调到国务院财贸办公室,给李先念副总理当了三年秘书,又调到财贸办公室的理论组、政策研究组工作。1964年,周恩来总理在三届人大第一次会议作《政府工作报告》,起草文件的写作班子中就有静远。静远服饰俭朴,土气弥漫,从外表很难看出他智慧的光芒。突出的特点谦虚诚恳,地位变了,而这种品质却像精金美玉,不损纤毫。我和静远见面时稀,通信不多,偶然相逢,他总是推心相见,使人感到温暖。建国以来,知识分子的际遇出乎意外地成为问题,静远在新旧中国交替之间脱颖而出,如春笋破土,转眼苗壮,长成直上青云的新竹,可以算是千中挑一的幸运儿。可是他也逃不过罡风摧折,在林彪、“四人帮”的迫害下,于1968年1月16日含冤去世,终年四十五岁,正当一生中的成熟节季。听说他死后还一直带着-些政治“尾巴”,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才获澄清,开了追悼会,骨灰也得以安置。我现在谨乘回忆《周报》的机会,致以深切的悼念,并为国家人才的损失三叹息。

  
  世路崎岖,人事错综,历史运行也常会出轨撞车。当年在民主战场上驰骤豕突的壮士,在解放后各种政治运动中,很少人未遭颠踬;“文化大革命”一起,几乎是无一幸免。《海瑞罢官》一案,序幕初揭,吴晗首当其冲;平心在反右中代朋友作了一声不平鸣,长期遭受白眼,在讨论海瑞问题时写了篇《清官论》,就此惹火烧身,只好打开煤气灶,求得大解脱;周予同说了句“吴晗是好人”,自己就被打成罪大恶极的坏人。大概是1982年吧,我因病住院,此老也在同一医院里,长年瘫卧病榻,我去探望他,已不能相认。弥留之际,多时呻吟转侧,若有所待,等外地赶来送终的女儿赶到,才咽了气。长期以来,我们几乎忘却了人是有情的动物。情况最特殊的是马夷老的遭遇。反右以后,他忽然因为血管硬化、脑组织软化而病倒。病情也特别:不言不动,不识不知,不吃不喝,日夜仰卧。但内脏无恙,照常运动,靠鼻饲输送牛奶、鸡汁、菜泥之类高级营养品维持生命。党中央为此请了专人,精心护理,竟这样的带病延年,到1971年“五四”节那一天,才溘然长逝。鼻饲延续十几年,为医学史开了空前的记录。眼看马夷老一病不起,还由于周恩来总理的建议,安排他为全国政协副主席。周总理说:“我们总还是希望他能好起来!”表现了他关心同志爱护同志的精神。现在严冰解冻,春风送暖,历经考验而至今健在的同志,依然满腔热血,投身于振兴中华的新浪潮,证明他们不愧是富有优良传统的中国知识分子。

  
  “文化大革命”的野火才一点起,我就受到特殊照顾,借用田汉同志的诗句:“平生一掬忧时泪,此日从容作楚囚。”《周报》自然是反动罪证之一,成了一件湿布衫。因为《周报》曾发表过袁水拍的诗,其中有一个错字,外调人员专程从北京赶到了上海。那时我是犯人,外调照样用法官问案的方式,但事隔多年,我哪里交代得清楚!我说可以问问袁水拍本人,据说问了,他已经想不起来;北京还另有一个与《周报》有关的人,我说可以问问他,据说也问了,他自谦对编辑是外行,因此《周报》的事,只有唯我是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现在才有机会细细查阅借来的《周报》合订本,原来第二十期发表过袁水拍的-首《停战令下》,封面目录是“袁水拍”,而正文署名误为“柏”,这显然是手民误植、校对疏忽造成的结果,其中不见得埋藏着定时炸弹。看看原诗,开头有这么两节:“1946年1月10号的清早/停止内战的命令宣布了/和平民主的日子快来到/值得敲锣打鼓放鞭炮/马歇尔将军的功劳高/马歇尔将军的名字巧/兵‘马歇’/烽烟消/中国的命运还算好!”我想来想去,莫非从“无产阶级”的观点看来,这也是一株大毒草?但又何必弦外求音,在一个无心排错的铅字上做文章?这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真是太莫测高深了!

 

(责任编辑:戴海荣)

作者:柯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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