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有位叫祝恒潮的青年同志来访。他说，他是从谢冰心先生家来的。 临来时，谢先生说：“我和李慎言先生，按年岁是属于老人啦，身体都不健康，谁也看望不 了谁。你见了他，就代我问候吧!”
　　
　　我说：“确实是这样，我们俩都因年老，行动不便，已有一年多不见面了。您什么时候再见她，也代我问候她吧 !”
　　恒潮走后，不禁引起我对往事的回忆。

　　冰心先生的名字，早在几十年前我就很熟悉。记得她在北京《晨报》投稿时，我是该报的馆外记者，也常为该报写稿，只是我们未曾见过面。真正见面，是在1957年，那时，我在俄语 学院任课。一天，周总理来俄院对我们讲话，他说：“现在我国俄语人才过剩了，俄院打算停办 (后来与外语学院合并)，同志们可以活动活动，我们国务院一定大力支持。” 不久，我由教 育部调来民族学院。谢先生先我在民院工作，从此见面的机会多了，但因不在一个单位，谈 话的机会并不多。在文化大革命中，她被抄了家，受到批斗。我虽没被抄家，却挨过个别人 的拳打脚踢。不过大家都深信党，觉得暂时的乌云，终必开朗，见到晴天。直到“文革 ”后 期，我们同在研究室(后改为研究部)工作，并和她爱人吴文藻及费孝通诸先生在一个小组学 习政治。这时，彼此谈话的机会较多，对彼此情况的了解自然也就多。

　　谢先生名婉莹，号冰心，福建福州人，谢葆璋先生曾任海军部次长及其他海军要职，曾和父母在山东芝罘海边居住。那时，天天所看的是无边的大海，蔚蓝的天空、青郁的峰峦、军舰、水兵 ；所听的是嘹亮的号声及风涛的那样的环境中，自然养成开阔的胸襟，思想和闺门的女孩子 是大不同的。

　　在学习上，她从4岁起常听母亲讲故事，后来从舅父读《三国志》、《水浒》、《聊斋》、 林纾译的文言小说。10岁时又从表舅父读《左传》、古文、唐诗、班昭《女诫》及《自由书 》等。以外，还读过《西游记》、《女儿英雄传》、《东周列国志》、《封神演义》、《红楼梦》及《说部丛书》等。她爱看小说，她父辈们开诗社时，她也去旁听，又引起了读诗的 兴趣，对她后来作诗及写散文，无疑是有很大帮助。

　　辛亥革命起义时，她们全家回到福州，祖父书架上摆满书籍，非常高兴，天天阅读，家中女孩子们都好涂脂抹粉，不大爱读书，祖父就特别喜欢她，不久她考入福州女师。直到全家又 回到北京，这是1913年的事。当时冰心在家读了《妇女杂志》及《小说月报》之类书刊，并 试写过文言小说。

　　1914年秋天，她考入北京灯市口贝满女中，就是北京女十二中，因功课繁忙，读课外书不 多。毕业后考入协和女大(后并入燕京大学)。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她被学生会约请担任 了文书，同时被女学界联合会选为宣传股长。因为宣传文字要求，她有机会在她表兄刘放园 所编的《晨报副刊》发表文章。此后，经常阅读《新潮》、《新青年》等刊物，并鼓起创作 的精神，写了《两个家庭》的小说，刊在《晨报》上。署名“冰心 ”，就是这时开始的。从 此以后，她又写了《斯人独憔悴》、《去国》等小说。1921年6月，她写了一篇 《可爱的》寄给《晨报副刊》，该刊编者觉得有诗味，排列成诗的形式，并写了“ 按语”鼓 励她作诗。从此，她又有了作新诗的兴趣。《繁星》、《春水》便是这时写的。她曾说：“ 我立意作诗，是受了《晨报》编者的鼓励。”就是指着这事说的。

　  1923年夏天，她从燕京大学毕业。是年秋天赴美留学，在船上结识了吴文藻先生，彼此互爱互助，成为挚友。她们在美国三年，直到学成归国，才结婚成为美满的家庭。

冰心先生在美国留学时，曾利用余暇写了不少寄小读者的信，陆续在《晨报副刊》上发 表。由于爱儿童，运笔委婉、富有情趣，拳拳之心深深感动了广大儿童，也影响了年长的人 。据友人梁容若(北师大客座教授、全国政协委员)先生说：“梁先生当年写家书就是常学冰 心《寄小读者》的笔调”，并说：“ 丁文江编《任公年谱》中，就抄入不少”，使他的孩子 们受到很好的教育。

　　1926年夏天，谢先生自美国回来，任燕大国文系教11届，课务繁忙，创作较少。1929年6月 ， 她因母亲去世，十分伤心，在一年中只写了两篇小说。以后辞去教职务，只任些义务功课。 到1931年，写了一篇小说《分》，译了一本《先知》，为了纪念她母亲还写了一篇《南归》 。 冰心先生的创作，“五四” 以后，在《晨报》发表的作品大部分收入《晨报小说》第一集。 1921年在《小说月报》发表的《笑》、《超人》、《寂寞》等篇，北新书局出版。她的全集 分为《冰心小说集》、《冰心诗集》、《冰心散文集》三部分，也在北新书局出版。

　　解放后出版的《冰心选集》，内有16篇小说和6篇散文，是从1920年( “五四”时期)到1943 年(抗战时期)，此外还增有《繁星》及《春水》诗，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谢先生在《自 序》中说：“我开始创作，是在‘ 五四’运动时期……当时的中国社会，是很黑暗的。因此 我 所写的头几篇小说，描写了当时社会的黑暗方面，但是我只暴露黑暗，并没有找到光明，原 因是我没有去找光明的勇气!结果我就退缩逃避到狭窄的家庭圈子里……脱离群众，生活空 虚，写出来的东西，就越来越贫乏，越空洞，越勉强，终至于写不下去!”这种态度，是多 么诚恳，多么谦虚，多么令人钦敬啊!

　　解放后，谢先生写了不少散文、日记、小说及诗，曾在这些作品中，选出46篇，用其中一篇叫《小桔灯》的作为书名，也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书的优点，正如编者所说：在作品里 ，作者热情地歌颂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中国共产党，歌颂伟大祖国翻天覆地的变化，生动地描 绘了在社会主义制度下青少年一代幸福的生活。作者还用早年人们熟悉的《寄小读者》的 书信形式，写了许多引人入胜的国外见闻，至于文字的优美，思想的进步，可以使青少年及 一般读者从中获得启发和教育，更是毫无疑义的。

　　谢先生现在89岁，她既有脑血栓病，又患右腿骨折，本应好好休养。她却说： “现在一切社会活动，我都做不到了。我是好动的人，闲居对我来说，是个痛苦!每每有故乡福建来人劝 我去游武夷，烟台第二故乡来人邀我访山东等等，我就想起《诗经》的两句话：‘ 静言思之 ，不能奋飞’!这种力不从心的矛盾，常常使我难过得暗自流泪。 ”由此可见，她不但是好 动的人，而且是多情的人。

　　她又曾说：“可幸的是除了行动不便之外，我的脑子还能思索，我的右手也可以写字，同时一些现代的便利，如收音机、电话和一些书报刊物，以及朋友们的来访和信函，使我 ‘闲居 ’中仍然可以看到和听到他们的音容、创作和海内外一些信息，使我聊可自慰。” 

　　前些天，一位退休老朋友对我说，他想写些东西，但就是力不从心，真是“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啊!我听了他的话，立刻采用此诗的上一句，改正谢先生所引《诗经》的下句 ，合成“夕阳无限好，正是奋飞时” ， 写成条幅送给他，他欣然接受，说是要作为座右铭。我说：“愿共勉之! ”

　　谢先生的优点，确实很多，难以尽述。现略举数事：

　　孟伟哉同志访问谢先生，谈到写文章时，她说：“ 文章也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孟 同志说：这话给他留下极深刻的印象。认为时间比空间更其珍贵，只好在狭小的空间里，拼 力抓取时间效益，让生命从时间里获得些价值。这话很可能为写作而争大空间者的参考。

　　刘白羽同志说他很偶然从《北京日报》上看到一则有关北方月季花公司的消息，里面说到第一个订户是谢冰心，他立刻给冰心大姐打电话，请求她帮助自己也订一份。结果送花人，风 雨无阻，每周两次给他送来鲜花。由这件小事，可见谢先生对朋友的委托是多么热心!

　　再有是，梁容若先生和谢先生，本来是不相识的，一天他请她为自己的《故乡集》写序文。 当时她正在病中，看了集中的文字，认为见闻多、兴趣广，随笔写来，自然有致；尤其在《 故乡》一文中，再三强调土爱和国家爱，觉得他是一位爱国者，很快给他写了序文。还有我 家的孩子李咸向她请教，或是买到她的著作，请她签字留念，她概不拒绝；燕杰主编少年丛 书时，请她题词，她也欣然命笔，真可说是有求必应。凡此种种，都是值得学习的。

　　另外，我和冰心的爱人吴文藻先生也比较熟悉。我也想顺便说几句对他的印象。

　　文藻先生几乎每天早晨在院中散步，我们因为住同院，经常一边散步，一边聊天 。一天谈到李大钊烈士遇害的事，我那时在感化学校做主任，燕大学生严景耀、边燮清等同志快毕业时 ，曾在我校参观实习，这两个学生都是吴文藻先生的学生，我们一起谈起当时的情况。严、 边二位为了研究监狱情况，与梁锦汉等组织了一个监狱协会，推我任秘书。这是1927年的事 。是年4月6日，李被捕后，我们曾往监狱访问，只看到了一些普通犯人，并没有见到大钊同 志。当时想，以后定能看到，但是4月28日他和他同时被捕的20人就英勇就义了。

　　边燮清是乐亭人，与大钊烈士是同乡，后来听说他回家了。严景耀准备赴美留学，我也考取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做研究生，监协就无形中解放了。这些往事，吴先生记忆犹深，而且 告诉我，严景耀是雷洁琼的爱人。

　　再者，师大客座教授梁容若是我的同乡，他那时是师大中文系的学生，我们并不认识，他是托我的朋友给我写信，让他在我校住些天，后来才知道他是因李大钊烈士被捕，周总理让他 在亲友家避难的。1981年10月，他由美国回来，给我的信说：“感化院之藏，无日或忘，惜 弟不能见到周总理，亦终无以为报。”就是指这事说的。感化院是感化学校的原名，藏是隐 藏，指避难。该校属司法部，由于校内有进步同志及上述之事，就以经费支绌停办了。前面 所说梁容若拟请冰心先生为他的《故乡集》写序文，这事是和吴先生略提过的。

　　还有，是一次和吴先生谈到锻炼身体问题，他说清华体育教师马约翰先生每天运动，我们总想他可以活一百多岁，可惜他只活了85岁就去世了，人的生死离别真是难测呀!

　　文藻已经作古，我们健在者，应以老骥伏枥的精神做几件利国利民的好事。为此，我虽90高龄，仍愿写下上述回忆，供给后来者参阅。

（责任编辑：戴海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