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躬尽瘁 风范长存
伯昕一直带病坚持工作。早年为《生活》周刊和生活书店殚精竭虑,患过严重的肺结核,三次吐血。1949年后接管上海的新闻出版工作,依旧日夜不停,加之长期面对复杂艰险环境的压迫和紧张,又患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颈椎病和心绞痛,多年来这些病痛一直折磨着他。改革开放新时期的到来,精神力量得以释放,使他不顾病痛,忘我工作,但生命的规律毕竟不可抗拒。1982年,疾病越来越严重地侵袭他本已虚弱的身体,颈椎骨直,使得头部转动十分困难,继而影响到脊椎,使他不能久坐。机关的同志们常劝他去检查治疗,但他总是不愿去,他不止一次地说:“我的年岁大了,身体又不好,工作的时间不多了,但等着我们去做的事很多。我要争取时间,多多工作。”
他要和生命赛跑,他舍不得花时间去医院检查治疗,而是全力投入五届五次人大和政协会议的准备工作,忙于民进中央的一次重要会议。当他身体尚能支撑时,经常到民进机关去办公,与大家共同商讨工作,交换意见。病情加重后,他坚持在家中工作。通过打电话写信,了解情况,还常约请同志到家中研究工作。他坐着写信有困难,就半躺在床上写,那一张张蝇头小楷,那一句句、一条条认真严谨、一丝不苟的批示,使得同志们感慨万千。1982年底,机关的一份汇报材料送到他手里,他先后仔细看了四遍,划了80多处标记,写下了近千字的批语,从加强领导班子建设,总结办学经验,引导各级地方组织关心农村中小学教育和教学质量,关心退休会员等多方面提出了具体细致的意见。1983年元旦,刚一上班,机关就接到他夜以继日精心批阅的文件和几纸短签。有写给教育委员会的,关于育才学校的调查工作,对促进教育、教学改革,全面贯彻党的教育方针,特别是对反对片面升学率、提倡减轻学生负担将起到重大和深远的影响,希望把这项工作继续抓下去并很好总结;有写给图书馆的,希望找到陈毅市长这部电影的剧本,因为里面有许多做思想政治工作的精辟语言,希望能找来认真研究;有写给办公厅的,提出1983年起要把机关工作活跃起来,工作同志个个都要朝气蓬勃,精神振奋,主张工作应当抓紧干,要雷厉风行,干出一些成绩来;要注意培养干部,让年轻同志在工作中经受锻炼。伯昕就是这样拉开了新一年的序幕。而此时,他已处于颈部不能转动,身体不能久坐的极大痛苦中。在民进中央机关保存的档案中,有伯昕批阅的最后一份文件。那是在1983 年,从事会史工作的同志在编写《民进会史》(解放前部分)时,遇到了一些不太清楚的问题,就此写了一份请示,伯昕在病榻上仔细审阅,并用蝇头小楷工工整整作了批注,给民进组织留下了弥足珍贵的史料依据。
1983年4月,经组织劝说,伯昕才去检查治疗。其时他起坐行动已经非常困难,医生当即要他住院,可他在候诊室的长椅上还在不停的念叨,第二天的会应该怎样开,几次请求医生“工作很多,回去安排一下再来。”
伯昕的颈椎随时有断裂的危险,那里有维持生命的重要神经和血管。为减少颈椎活动,颈部需用钢圈固定,随之而来的是下半身完全失去知觉。躺在病床上,他说“要搏命”,要为了四化多做工作,与折磨他的病魔抗争。他迅速的消瘦了,可精神还是那样矍铄、乐观。伯昕的病,惊动了许多同志和朋友来看他,为了能和来探望他的老朋友互商关心的事,为了方便民进的同事谈工作,他始终拒绝在病房门口挂上“谢绝探视”的牌子。每当有同志去医院时,他总是侃侃而谈,声音微弱无力,却句句语重心长。只要有民进的同志去探望,他总是请他们讲会内的工作、机关的情况,却极少提及自己的疾病,更不谈病魔折磨的痛苦。病重期间,周建人、叶圣陶、赵朴初、雷洁琼、谢冰心等同事好友多次前去看望,伯昕和他们谈的还是民进的工作。他惦念的还是如何开创民进工作的新局面,如何帮助党和政府落实好知识分子政策,如何加强民进领导班子力量的问题。他甚至惦念机关一位同志崴了的脚好了没有,那位同志闻讯说:“徐伯老自己病得那么严重,还惦记着我这个普通工作同志的一点小恙!”说话吃力了,他就与护理他的年轻人笔谈:“要学好文化,为四化多做贡献。”拳拳之心,跃然纸上。
辗转病榻近一年中,伯昕提出做个木支架,供他扶着坐起来写稿。病床上,伯昕完成了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遗作——《世界知识与生活书店》《怀念衡老兼及韬奋》《生活书店是怎样接受党的南方局领导的》。伯昕说,只要手能动,我还要写东西。重病期间,他和三联的老同志联名,给中宣部和文化部写信,建议恢复三联书店独立建制。这是他对自己倾尽心血的出版事业最后的贡献。1984年3月19日,在伯昕去世前八天,中宣部批复,同意三联书店恢复独立建制,这个享誉海内外的品牌,终于能继续发挥影响力,为民族进步、服务大众再放异彩。之前,伯昕为解决三联老同志的工龄问题,与张仲实、胡绳等同志联名致信中共中央书记处,奔走于中组部、中宣部、国家出版局,找当时健在的邓颖超同志,作了不懈的努力。1983年中组部颁发有关文件,基本上采纳了信中的建议,三联书店健在的1600多人,大多解决了离休问题,给那些与他出生入死、共同奋斗的战友们以极大的安慰,为三联书店恢复独立建制,走上复兴之路奠定了基础。
伯昕的病因一度未确诊,医院怀疑他患的是绝症,大家也不愿告诉他。但伯昕淡定地对家人说:“你们不要瞒我。韬奋病重时,我一直陪伴在旁,我和他是一样的病。同疾病作斗争,广东话叫‘搏命’,我也要搏命!”他交代,真不行了,也要像韬奋一样,捐献遗体,供医院做科学研究。医生来做骨髓穿刺,伯昕笑着竖起三个手指:“还有三天‘判决’”。三天后的上午,主任医生走进病房,落坐沙发,良久不语,伯昕并不问。主任走后,伯昕说:“真的不肯说,假的不会说。”他心里非常明白。傍晚,伯昕问陪护在旁的外孙女:“怎么还不拉上窗帘?”外孙女说:“天还没全黑,我想把光明多留一会儿。”伯昕哈哈大笑,笑得那么爽朗,尽管几个小时前,他已收到了生命限期的“判决”。病情恶化后,伯昕没有呻吟过一声,他的手脚、鼻腔和身上都插满了管子,竟风趣地说,这是什么新式武器,全副武装了。伯昕让外孙女把她的笑声录下来,放在床边,伯昕要伴着笑声和病魔搏斗。
一天,伯昕的老伴带到病室一套黑色西服,对外孙女说:“这是你外公的新西服,黑色是高贵色,你看好吗?”老伴借此婉转地暗示伯昕,他的生命即将走到终点。伯昕默默地听着,平静而坦然。1984年2月16日,伯昕八十大寿,组织和同志、朋友们来贺寿,伯昕在病床上留下他最后的手迹:“在社会主义的今天,七、八十岁不稀奇,六十岁还是小弟弟。我今年年届八十,不敢称寿,对党对人民贡献微薄,私感惭愧。承同志们热情祝贺,愧不敢当。如健康能有所恢复,愿以余岁,继续为四化作出力所能及的贡献。”
一向内敛严谨的伯昕,在告别人世前有过浪漫的幻觉。一天清晨,伯昕对拉开窗帘的家人说,窗外天空有蝴蝶飞,又大又漂亮。一连几天如此,他一定是感受到了室外的春光。生命美好,伯昕留恋她,但也不惧怕离去,他对家人说,这是“羽化登仙”。3月27日凌晨,伯昕安详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他始终萦萦系念的事业……
伯昕生前交代:后事一切从简,不开追悼会,不保留骨灰,藏书捐赠家乡图书馆。
民进中央机关召开了座谈会,从领导到炊事员,许多同志恸哭流涕!应一些中央部委的老同志,三联、政协的老朋友要求,在北京医院举行了简短的告别仪式,首都各界四百多人前来向伯昕告别。全国政协主席邓颖超,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胡愈之,全国政协副主席杨静仁、刘澜涛、程子华、胡子昂、王昆仑、钱昌照、杨成武、周培源、费孝通、赵朴初,民进中央副主席雷洁琼,中共中央统战部、文化部、出版工作者协会、全国妇联,北京、天津、上海民进等单位负责人和各界知名人士及生前友好平杰三、童小鹏、林默涵、王光美、胡绳、萨空了、孙晓村、孙承佩、王仿子、邵公文、罗琼等参加了告别仪式。
政协主席邓颖超支撑着病体执意前来吊慰。那天邓颖超病着,身边的同志劝她不要去了,她说,有的活动可以不去,伯昕的告别仪式我一定要去!邓颖超动情地对伯昕的儿女说:“伯昕的孩子们,你们要好好学习你们爸爸的革命精神。”语重心长地对伯昕的孙辈们说:“你们年青,要好好学习,好好工作,做青年的先锋。”对在家中照顾伯昕生活三十多年的老阿姨说:“谢谢。”这是党和同志们对伯昕一生贡献的肯定,也蕴含着周恩来总理、邓颖超同志对伯昕的了解及真诚的情义。《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人民政协报》刊登了讣告和消息,发表了长篇纪念文章。
按照伯昕的遗言,他的遗体火化前,由北京医院进行了解剖,供医学与科学研究用。只要是有益的事,再小,伯昕也要做,他奉献了自己的所有。
伯昕的骨灰可以放入八宝山革命公墓,但子女遵照他的遗愿,将伯昕的骨灰撒入家乡的大运河,大运河边多了一棵长青松。伯昕一生的藏书捐赠给家乡常州图书馆,受益家乡的大众。其中包括1938年版的珍贵的《鲁迅全集》,和伯昕亲自排版并担任封面装帧设计的全套《世界文库》,以及一批珍贵的原版书,那是伯昕数十年珍藏的“最爱”。
老友赵朴初写下挽诗:
其执事也敬,其与人也忠。
力行致老死,志业信无穷。
病苦忍不堪,曾不闻呻吟。
扬眉言国事,知君使更深。
民进同志的挽联:
无私无畏毕生言行学总理,
为党为国全部心血献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