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风霁月怀先哲
编者按:本文写作于2005年。作者毛启邠于1956年加入民进,曾任民进中央宣传部常务副部长,历任民进第七、八、九届中央委员。1989年《民主》月刊出版,毛启邠为首任主编。
在我人生八十二载的漫长岁月里,有整整四十五年是在民进中央机关度过的。1956年参加民进组织后,翌年三月,就被调到会中央机关当专职干部。从鼓楼辛安里到东郊霄云里,亲身经历了民进的重大变化,自己也由一位普通干事升到中层领导干部。
今年欣逢民进建会六十周年大庆,回首前尘,思绪万千,特别是老一辈的民进创始人和领导人,都是爱国进步知识分子,他们为民族解放、国家富强、民进发展贡献了毕生精力。其高风亮节和道德文章,堪称楷模,为世人所景仰,亦使我终生难忘。这里仅追思与已故的几位主要领导人交往的旧事来纪念会庆。
周建老精通辩证法
我刚来会中央机关不久,正是帮助共产党整风开展大鸣大放的时候。那时经常举行中委学习座谈,有些同志谈到,民进中央领导人在统战部召开的座谈会上,提意见不尖锐,北京会员认为是“谨小慎微”,反映不满意。有次学习座谈时,周建老有段发言,给我留下很深印象。大意是:提意见要讲科学性,要实事求是,与人为善。不是越尖锐越好,而是越科学越好。我觉得建老是学者型政治家,说话很讲究唯物辩证法。
后来有许多事情证明,建老对辩证唯物主义的研究,造诣很深。他多次在民进学习会上谈到认识与实践的关系,存在与思维的关系,讲得深入浅出,通俗易懂。他也常写解释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文章,例如他写的关于论“一分为二”的短文,就受到毛主席的称赞。1960 年毛主席接见各民主党派负责人时就对建老说:您的“两点论”写得很好,以后还要多写啊。我当时在编辑《民进》会刊,曾多次向建老约稿,他很支持,并且亲笔复信。1964年他在会刊上开辟《学习认识半日谈》专栏,连续发表好几篇谈哲学的短文,对唯物辩证法作了通俗简明的解释,深受读者欢迎。建老在80多岁时,还写了两大本学习哲学的笔记。后来由于眼睛看不见了,只好叫秘书读书读报,也为此常觉苦恼。他直到年逾九十。思维仍十分清晰,他说过老年人脑子就是要动,学习是动脑筋的好方法。
周建老晚年很关心精神文明建设,认为我国的封建社会时期很长,封建主义的思想影响还根深蒂固,西方文明带来的资产阶级思想也有市场。由于对外开放,资产阶级腐朽思想和丑恶东西更泛滥开来,不用社会主义思想占领阵地,四化建设就很难成功。1981年纪念鲁迅诞辰一百周年时,建老特写专文,主张学习鲁迅就要像鲁迅那样坚持思想革命,扫荡一切旧的思想,促进社会进步。我还在许多场合,听过建老谈到教育是关系到国家命运的大事,民进是以从事文化教育工作者为主的民主党派,应当发挥优势,多做贡献。并要多关心中小学教师的利益,为他们说话。1983年5月,建老接到重庆市几位民进会员的来信,揭露长寿县一起侮辱殴打女教师刘中月的严重事件。他看了来信很气愤,就同叶圣老联名写信给中共中央书记处,要求严肃处理这一事件。同时还给《光明日报》总编辑去信,当信件在报上发表后,这件事在全国引起了强烈的反响。
在1983年举行的政协六届一次会议上,95岁的周建老当选为全国政协副主席。我受《人民政协报》之托,以特约记者身份去采访他。那天,我走进建老家小客厅,他正在听杨秘书念文件和汇报政协大会情况。谈到政协委员讨论政府工作报告时,建老听了频频点头。他说:“这次政府工作报告强调智力开发,我极其赞同。教育是四化建设的基础,中小学教育可说是基础的基础,培养人才要从小抓起,一定要重视基础教育。自从《光明日报》发表揭露长寿县殴打女教师的信后,近来我每天收到很多群众的来信,当然都很赞成报纸主持正义。”建老接着严肃地说:“发展教育首先要尊重教师,我国历来有尊师重教的优良传统,在社会主义时期更应如此。宪法规定公民的人身自由不受侵犯,打人是违反宪法的,这是触犯法律、破坏法制的严重犯罪行为,对打人行凶的必须依法严惩。”他又说,维护宪法,加强法制,这也是保卫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有了法就要人来维护,履行公民的权利义务。政协和民主党派都要发挥民主监督作用,尽到护法的责任。据杨秘书告诉我,长寿县殴打教师的事,已作了严肃处理。中共四川长寿县委写信给周建老,对县委的思想错误和严重失职作了检讨,打人的三个凶犯已依法判刑。并对建老以95岁高龄仍然重视教育和关心教师,表示衷心的敬佩,认为这是对他们的鞭策和教育。后来这次专访以《周建老的拳拳之心》为题,在那年7月27日的《人民政协报》上发表了。
叶圣老书赠我墨宝
叶圣陶先生原是无党派爱国民主人士,1963年12月,叶老欣然参加民进。叶老是老一辈知识分子的楷模,民主人士的旗帜,他入会是民进莫大光荣,有极好的社会影响。只缘“十年动乱”,叶老直到1979年民进四代大会上才选为中央副主席,从此也成为卓越的领导人。周建老逝世后,又继任民进中央主席。
正是在民进四代大会期间,有一天葛志成秘书长找我说,闭幕词想请叶圣老做,时间较紧,还是你先替他起草个稿子吧。葛老又说:“你是快手,叶老会找你谈的,不要推辞了。本来起草会议文件并非难事,但这次是要叶老出面,而叶老发表讲话,撰写文章,从不要别人代笔,总是亲自动手。我心中就很嘀咕,觉得叶老有自己风格,写出来总要文如其人,于是就找些过去叶老的讲话稿,想从中找到他写文讲话的特点。我发现叶老的讲话,造句很短,注重口语化,读起来既简明扼要,又通俗易懂,铿锵有力,有些用词还有自己的讲究。比如,一般讲话用“我们”之处,叶老总是喜欢用“咱们”,用“各位”两字,他爱用“诸位”代之。他还喜用排句来加重语气。于是,我就尽量模仿叶老的文体和口气写出初稿,交至善同志转送叶老审阅。隔了几天,至善同志对我说,叶老本来想找你谈谈如何起草,现在你很快写出初稿,他看了基本满意,只有几处修改了几个字,说还像他自己讲的。叶老赞扬你很聪明。我听到文已顺利通过,还受到他老人家的夸奖,心里是美滋滋的。后来我想到能否请叶老写墨宝留作纪念呢? 就向至善同志提出要求,他说这大概可以办到。隔天我就把悼念周总理的一首旧诗请叶老写成条幅,很快叶老就写好送给我。他除了抄录我的诗外,还加了很长的一段话,原文是:
柳芽初绿正清明,花叠雄碑寄悼情。
百日星沉光不熄,一朝风起雨非轻。
功垂天地千秋颂,心结工农万代倾。
松柏长青春永在,蚍蜉撼树岂能成。
启邠同志丙辰清明悼念周总理此作揭于天安门,当时尝受牵累。妖氛既靖,见录于《天安门诗钞》,今承写示并属为书之。老眼模糊,休言工拙,笔划亦不清晰,然雅意何可违也。
一九七九年十月叶圣陶
我拿到叶老手迹,真是喜出望外,后来经裱装配以镜框,一直挂在家中客厅里,此乃传家宝也。
叶老与我交往,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我爱好诗词,1981年5月曾将我去湖南、广东出差时写的旅中几首诗送呈叶老评阅,他很快亲笔复信。信中说:“惠示旅中诗稿,诵之如获偕行。壮怀佳兴,不胜倾慕。属陈鄙见,良不敢辞。以不能集中心思多想,只得简约言之,盼蒙谅宥。稿中有通体完整,饶有韵味者,如第二首第十九首……”接着,叶老又指出文字不合律及意义不适切还可斟酌的语句数处。从这封信可看出叶老工作的细心认真,其谦逊精神和爱护后辈之情亦跃然纸上。
1987年6月,民进正在召开全国代表会议,93岁的叶老,行动已极不方便。但他还是在家人搀扶下来到会场,并发表最后一次的公开讲话。他郑重地说,这几年眼看不清,耳听不明,通向外界的这两个窗口几乎关闭,作为主席不能参加民进的活动,是“不能容许的失职”,恳切要求辞去主席职务。他用“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来勉励大家。意思是:自己做到的,才能够要求别人做到;自己没有这样的缺点,才能批评别人的类似缺点。这是叶老一生做人的准则,也是对广大会员的期望。
赵朴老病中惠手书
赵朴老名高才大,他的立德、立功、立言三者弥不具备,可谓三不朽矣。他慈眉善目,和蔼可亲,见人总是笑咪咪的合掌问好,极富魅力。
朴老晚年担任民进中央参议委员会主席,每逢民进中央开全会时,列席的老参议也同时召开座谈会。朴老总是在百忙中赶来参加并亲切讲话,他讲话很有风趣,富有哲理,说古论今,发人深思。他曾生动地比喻,多党合作制中执政党与参政党,犹如掌舵与划桨的关系共产党是舵手,民主党派是桨手,只有同心协力,同舟共济,航轮才能前进。朴老还说过,王安石有首诗中说: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这说得不对,我们在飞机上倚窗外望,是云海迷茫,看不到地面的。所以我改为:但畏浮云遮望眼,应知身在最高层。朴老说,古人云“居高思危”,身居高位的人,不了解下情,就会脱离群众,是很危险的啊。他讲这些话的含意很深。又说,参议委员都是老人,但生命不息,战斗不止,虽然年事已高,然而“三公坐而论道”,不仅可以坐而论之,还可起而行之,拿起拐杖走,做一点力所能及之事。好些参议委员都比他年长,自称是小弟弟。朴老说,在三十多岁时就有人称他赵朴老,那时有个《救亡团体》刊物,请一位名人某老做名誉主编,为了作掩护,把他也称作“赵朴老”。有次周总理见到他时说,怎么人家都叫你赵朴老啊?朴老回答这是外号。又有一次总理问他,人家叫你赵朴老,你今年六十几啦? 其实当时只有四十多岁。周总理病重时,朴老最后一次见到他,总理紧握着手,只叫一声赵朴老就说不出话来,使他感到十分伤心难过,他与总理的情谊是很深的。
赵朴老诗词在新中国文坛上可称首屈一指。由于我也爱好诗词,常以朴老的诗词作为范本,经常揣摩学习,自是获益非浅。回忆上个世纪70年代初.我从沙洋五七干校回京后,曾将下放劳动中写的诗词,托张纪元同志带呈朴老求教。后来纪元同志告诉我,朴老看了很高兴,说有些诗词写得还不错,只要多读勤学能逐渐入门。粉碎“四人帮”后,朴老的《片石集》问世,我得到一本,如获至宝。这本诗集收录了朴老50年代至70年代后期的诗词近三百首,正是朴老创作旺盛时期,诗词内容广泛,充满朴老热爱祖国、热爱社会主义、热爱人民大众的革命激情,反映出他的古典文学根基深厚,旧体诗词造诣极深。
朴老有些诗词发表后,我曾经冒昧步韵奉和,寄他指正。1989年,我见到报上刊载朴老的歌颂建国四十周年的《千秋岁》词,就奉和一阕寄他,并向他求教一个问题。不久,朴老亲笔给我写信答复:“接到大函,承示大作,写得很好。词牌中以‘千秋岁’为别名的不止一个。这首词原是‘百字令’,它有好几个别名,‘千秋岁’是其中之一,大作略有平仄不协处,请查‘百字令’谱改正之。匆颂吟祉。”这封信对我是很大的鼓舞,后来把信印在我的《近湖楼诗词稿》这本小册子扉页上,似有自我吹嘘之嫌。 1998年抗洪斗争中,朴老在报上发表《西江月》词,我又步韵奉和寄给他,并在《团结报》刊出。后来朴老在医院里用钢笔给我回信,信中写道:“惠书承示大作,藉悉安居多暇,琴书自娱,至为欣慰。弟病住医院将近三年,赖医护得宜,体气在年相若人中尚称稳健耳。唯耳聋更甚,记忆力衰退,老态日增,亦合乎自然规律也。此复,顺颂健康愉快。”这短短数语,尤其是朴老自称为“弟”,实使我担当不起,然也足见朴老对晚辈的垂爱和嘉勉朴老为我们留下巨大精神财富,他的嘉言懿行,流芳百世,永远激励着我们前进。
八十岁以后的冰心
1980年10月,正好是冰心老人的八十大寿,她写下了《生命从八十岁开始》一文,表示再努力创作,同时代一道前进。冰心八十岁以后的创作,登上了一个新的高峰。发表了具有新风貌的小说、散文、随笔等两百多篇,其中不少还得了奖。她晚年的创作风格,不仅写出清丽优雅的美文,而更放光芒的是那些关心国运和民众的带刺之作。她以犀利敏锐的目光观察社会,爱憎分明,越老越要干预生活,展现了老作家的嶙嶙风骨。正如杜甫的诗句:“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
老人在晚年称教育是头等大事,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她在八十年代写的《我请求》《万般皆上品……》《落价》等文章,还尖锐地提出无“士”则如何的问题,无一不是谈教育和知识分子的。她一再呼吁国家要重视发展教育,提高教师地位,改善教师生活。在看了《神圣忧思录》一文后,说是看得“泪如雨下”,立即写下了《我请求》的读后感,这篇作品在社会上轰动一时,文章发表后,读者来信像雪片飞来,都称赞老人为民请命,勇于干预生活的良知。老人不仅写文为教育大声疾呼,她还通过民进组织,提出具体意见向党中央反映。1988年她发表对教育改革的四点建议,内容涉及多方面,民进立即转送中央书记处阅处。
冰心老人在八十岁以后,由于伤腿骨折行动不便,就不再外出参加社会活动,每天在家笔耕不辍,接待各方面来客。虽然在她家门上贴着遵医嘱不能见客的字条,但只要有熟悉的朋友和忠实的读者叩门,总是热情接待。我曾不止一次地陪同民进的同志到她家里去过。记得l983年6月,那时冯骥才刚补上全国政协委员,还不认识冰心。后来就由葛志成秘书长和我陪同前往。一个是文坛宗师,一个是艺苑新秀,两代新老政协委员相见,愉快地度过两个多小时。冰心老人欢迎大冯参加民进,笑着说从此相识,算是一家人了吧。大冯像是学生向老师汇报成绩似的,谈了他创作近况,并拿出两本刚出版的新书,在扉页上恭敬地写上“敬赠冰心师”几个字。冰心也回赠了新版的散文集。在临别时,老人亲切地对大冯说:“你正是创作旺盛之年,可不能太累,要注意保重身体。我已经老了,写不了什么,繁荣文学创作的重任,落在你们这一代人身上了。”听了这些语重心长的话,大冯不断点头称是,深受感动。
又一次是1988年冬天,民进在京召开“六大”,楚庄、冯骥才、邓伟志由我陪同一起到了冰心老人家里,邓伟志还是第一次到她家作客。大家说东道西,侃侃而谈。记得楚庄向老人汇报了民进开“六大”的盛况,说这次大会开得很民主,新选了几位年轻副主席……冰心显得很兴奋。她说,民进后继有人,民主促进会就是要促进民主,咱们要同共产党肝胆相照、荣辱与共,就要敢于民主监督,不要光是党一号召就举手同意,要认真负责地对党和政府的某些腐败现象进行批评监督,真正发挥民主党派的作用。她又说了她常说的两句名言:“长期共存是我们的权利,互相监督是我们的义务。”就在民进“六大”会上,冰心被推举为民进中央的名誉主席。
我在民进中央长期负责宣传工作,主编过《民进》会刊和《民主》杂志。我多次向冰心老人约稿,总是有求必应。她那火辣犀利的短文是读者最爱看的。1989年《民主》杂志创刊时,她曾为创刊号写了一篇仅仅三百字的短文,她说听到民进创办《民主》月刊,“这消息使我兴奋而又担心,我们办得好这个刊物吗?”接着她联系“五四”运动七十周年,谈到科学与民主,认为国家在科学上的进步,比民主快得多。又通俗地解释民主就是要使社会上发生什么大事,及时让人民知道事实的真相,听到不同的声音,作出正确的判断。透明度越高,凝聚力就越大。真是写得言简意赅。
隔了两个多月,冰心老人主动给我写了一封长信。信一开头写道:“看了两期的《民主》使我狂喜,我为我写的那篇自卑的祝词,感到羞愧! 我居然发出了‘我们办得好这个刊物吗?’这种‘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疑问。”信中对《民主》第一、二期刊登的六篇文章,作了具体细致的分析,针对文章中涉及的好些问题,提出了精辟的见解和赞叹。信的结尾写道:“我佩服你们年轻人的勇气,正如你说的……‘既已办了就要敢说敢言,反正我也无乌纱帽,不怕承担风险……’我也没有乌纱帽,但是我老了。”最后她引用毛主席说的“青年人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这段话,勉励编辑部同人。其实编辑部里年轻人并不多。我读了这封信,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一位年近九旬的大人物,竟能这样细心阅读这本小杂志,作了高度的评价,这对我们是莫大的鼓舞和鞭策。后来这封信在《民主》上刊出,反映极好。《民主》创刊一周年时,冰心寄来“发扬社会主义民主”的题词祝贺。1991年春节前,冰心又为《民主》写了《新春寄语》的短文,她刚读完1990年第12期《民主》,再次肯定杂志“真有好几篇吐出心声的好文章”,“愿《民主》同人有话就说”,可见老人对我们的关怀和爱护。
到九十年代中期,我已退休,老人也常住医院,就没有再去打扰过她。可惜她也只差几个月未满百龄而撒手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