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一辈子编辑工作的父亲
编者按:2018年4月23日,民进中央在京召开了纪念叶至善同志诞辰100周年座谈会,本文为叶至善先生的女儿叶小沫在座谈会上的发言。
明天,4月24日,是我们的父亲叶至善先生诞辰100周年纪念日。感谢民进中央召开这样隆重的会议来纪念他,感谢民进中央邀请我们来参加父亲的纪念会,更感谢各位朋友在百忙中赶来参加纪念会。
我们的父亲叶至善生前是民进的会员,在会期间他很好的完成了组织交给他的工作,为民进的建设和发展做出了努力。许嘉璐叔叔在他写的回忆文章中说:在他(指父亲)担任副主席期间,确实是尽了心,尽了职的,所有工作会议和其他需要他到场的活动他从不缺席,会上有意见就直言,无则沉默,讲话直白无饰,却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踏实,透亮,意味深长。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确实应该缅怀和纪念他,感谢他的付出,学习他的精神。
民进和我们家有着割不断的情缘,爷爷和父亲都曾是民进的成员。几十年来,我们每次到民进都像是故地重游,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熟悉的情。两位老人家和几代领导人的交往,和历届工作人员的共事,大大小小的会议和活动,我们这几个人或多或少都有陪伴和参加,很多回忆都是美好的,让我们感到亲切。如今,父亲在世时就成立的“叶圣陶研究会”,依然是我们和民进保持联系的纽带,为了学习和传承爷爷的道德风范,相信我们一定会保持这多年来的友好合作,一起努力把事情做得更好。
父亲一生都在做编辑,他的编辑生涯是从抗日战争后期开始的。那时候开明书店在内地成立了编辑部,爷爷的工作太多忙不过来,父亲辞掉了教员,帮爷爷编辑新创办的《开明少年》月刊。那一年父亲二十七岁。……从一九四五年八月到他过世,整整做了六十一年的编辑。他热爱编辑工作,乐在其中,还说自己有编辑瘾,老也干不够。
父亲当编辑,新中国成立前在开明书店,新中国成立后在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这两家出版社面对的读者都是青少年。父亲编辑了许多优秀的青少年期刊和图书,写了好多少儿文学和科普作品,那时候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这件事情上了。在“文化大革命”以后的二十几年里,父亲把收集、整理和编辑爷爷的著作当成了自己最主要的工作,编辑爷爷的各种图书多达数十种。从1986年起,父亲花了八年的时间,编辑了《叶圣陶集》二十五卷本。从2001年起,他又花了五年的时间对《叶圣陶集》做了重新的修订和再版,并撰写了第二十六卷,三十四万字的长篇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写《父亲长长的一生》的那一年,父亲已经84岁了。他身体虚弱,重病缠身,走路要人搀扶,起居要人招呼。但是他鼓励自己说:时不待我,传记等着发排,我只好再贾余勇,投入对我来说肯定是规模空前,而且必然是绝后的一次大练笔了。就这样,父亲凭借着对爷爷的热爱,凭借着一份不可推卸的责任,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以每天千字左右的速度,写完了他一生中最长的,也是最后的一部作品。父亲用他独有的散文笔法,记录了爷爷少年时的睿智好学,青年时的血气方刚,中年时的爱国情怀,老年时的孜孜不倦;记录了爷爷在各个时期的成长历程,和他全身心投入的许多项工作;记录了爷爷参加的各种各样的社会活动,交结的各方各面的亲朋好友;记录了爷爷在家里是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的为人。在对爷爷一生的描述背后,记录的是爷爷经历的那些不平静的年代,那些不平静的事件,那些波澜壮阔的历史。
在写《父亲长长的一生》一年多的时间里,父亲顾不上越来越糟糕的身体,抛弃了身边所有的琐事,没日没夜地赶稿子,等他把写好的文章交给出版社的时候,唇下那浓密的雪白的胡须竟有一尺多长。这时候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可就像气球一下子泄了气,他再也起不来了。父亲病倒了,住进了医院,从此没能离开医院一步。2004年末,父亲在北京医院的病床上看到了新出版的《父亲长长的一生》。他把书送给曾为他和爷爷动过手术的老院长吴蔚然。他说:“我父亲对我的关心和教育使我受益终身,我应该写一本书来纪念他。”这饱含深情的话道出了他的心愿:写一本书献给亲爱的父亲。
七百多万字,二十六卷本的《叶圣陶集》的出版和再版,应该算得上是一项不小的工程。从收集、抄写、分卷、编辑、写前言、写编后、为每一卷配照片、为每一张照片写说明,从书籍的排版到封面的装帧设计,到后期大量的校对工作,所有这些编辑事务放在一个人身上,工作量真是大到难以想象,但是有着丰厚的编辑经验的父亲,坚持每一件事情都亲自动手,独揽了做这套书的每一个环节,在责任编辑缪咏禾先生的倾力协助下,最终完成了全书的出版。
父亲过世后,有关部门在为他写的生平中有这样一段话:叶至善同志的一生几乎都在用语言、用笔墨、用实践在编写、在解读、在传承父亲叶圣陶先生的教育思想,编辑思想和文艺创作思想,为后人研究叶圣陶留下了翔实可靠的资料。我们以为,给父亲做这样的评价是中肯的,也是符合实事的。
就这样,为了青少年读者,为了爷爷,父亲心甘情愿,无怨无悔的为别人做嫁衣裳,为此放弃了许多自己想写的文章,想写的书,而今留下来的一些文字,是父亲在做这些工作的空隙见缝插针完成的,真的是少之又少。为了纪念父亲,我们把他的文字收集起来进行整理,出版了《叶至善集》的六卷本。尽管只有六卷,也足以反映父亲对于编辑和写作的热爱,对编辑出版工作的熟谙;也足以看出父亲涉猎的方面众多,兴趣爱好非常广泛。父亲爱动别人没有动过的心思,爱尝试别人没有做过的事情,他总是不断地求新求好,是一个很有智慧,很有兴味的人。
珍贵的瞬间总会留在头脑里,成为抹不去的记忆。一九八七年的四月二十四日,在父亲的七十岁生日的那天晚上,全家人围坐在摆满酒菜的圆桌前,准备举杯祝寿,这个时候爷爷站了起来。他说:“今天是至善的七十岁生日,我要说几句话。”爷爷的举动让我们感到有些意外,热闹的席间顿时鸦雀无声。爷爷善于演讲,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无论大会小会,他都可以站起来就讲,不用讲稿,意思却能说得清清楚楚。但是在家里,爷爷从来没有这样郑重其事地讲过话,在我们的记忆中,这还是第一次,而且看得出来,这些话爷爷想了有些天了。那一年爷爷已经九十三岁了,说话的声音依然洪亮,条理依然清楚。可惜的是,当时谁也没有想到爷爷要讲话,没有能把他的话记下来。时隔多年,当时他说了些什么,我们已经记不清了,大概的意思却没有忘。爷爷夸奖父亲,说父亲做编辑很努力、很认真、他兴趣广,肯钻研,做了许多很有创意的尝试,在许多方面超过了他,做得比他要好。最后他说:“对于这个儿子,我感到很满意。我说这些话,也有要大家向他学习的意思。”爷爷的讲话,让这次家庭寿宴显得有些庄重。大家鼓掌举杯,向两位老人表示敬意。父亲的脸上是得意时才会有的充满童真的顽皮的笑。七十岁的儿子得到九十三岁的父亲的肯定和夸赞,世上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儿吗?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爷爷写过一篇《做了父亲》,在那篇文章的最后一节他说:“对于儿女也有我的希望。”“一句话而已,希望他们胜似我。”在那一刻,爷爷有没有想起五十多年前自己写下的心愿?
十个月后,爷爷过世了。
人们常用父爱如山,父子情深来形容父子之间的爱,而这远远不能描摹爷爷和父亲间的情感。父亲和爷爷生活了七十年,一起经历了所有的家事国事。他们俩人既是父子,又是师生,是同事,是朋友。我父亲在文章中深情地说:直到父亲过世,我才突然感觉到失去了倚傍——七十年来受到的关心和教育从此中断了。父亲的关心和教育似乎是无形的,像空气一样。我无时无刻不在呼吸,可是从没有想到,自己生活在空气的海洋里。
今天是父亲叶至善先生的纪念会,我们却说了些爷爷和父亲的往事,因为说到父亲,实在离不开把父亲培养成一个优秀的人的爷爷,纪念父亲就是纪念爷爷。更巧的是,今年刚好是爷爷过世30周年,在这个日子里,就让我们一起来缅怀和纪念这两位可亲可敬的老人家吧。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十二年了。每当交响乐在耳边响起我们就会想起父亲,是他让我们在小时候就听到了莫扎特小夜曲和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每当欣赏油画作品我们就会想起父亲,是他让我们认识了米勒和他的《晚钟》,梵高和他的《向日葵》;每当仰望星空我们就会想起父亲,是他教我们认识了广袤的银河系,认识了牛郎星和织女星;每当看到了花草我们就会想起父亲,是他告诉我们那是乔木,那是灌木,那是豆科植物,那是蔷薇科植物;每当看到墙上挂着的爷爷写的:“得失塞翁马,襟怀孺子牛”对联的时候,我们就会想起父亲,他做的这幅对子是他一生的写照,更是留给我们,教导我们做人的道理。父亲好像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们,他一直在伴着我们生活,伴着我们前行!
父亲,我们想你!父亲,我们爱你!
2018年4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