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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师重友 真诚待人

——纪念柴德庚先生

发布时间:2023-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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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本文是1988年10月21日,启功先生在一次纪念柴德庚先生座谈会上的发言。编者略有修改。

  我参加这个会很痛心,在感情上痛心!我和柴先生是同样的病,我自己感觉到心绞痛,我就更想到柴先生的可惜,他危急时没带硝酸甘油,给我们后死者一个教训。我们如果愿意多为人民服务几天,自己应该好好保养自己。我心中很激动。

  柴先生一生思想、道德、精神,刚才乃和同志说得很详细,学术上说得也很全面,我只从柴先生的为人讲。

  第一,对师长。大家都知道他是陈垣老师的学生,他深得陈老校长的爱护、教导、培养。陈老校长对学生的作品,不管是小论文、一首诗、一篇长论文,他是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从题目到末尾写上年、月、日,一字不落地死抠。我们最怕拿一篇稿子给陈老师看,老师高兴那真是比自己写一篇还高兴。第二步不好过,一个个字抠。问:为什么写这个字?答:我不知道。问:你知道应怎么改?一直问到底,最后老师才指出应用哪个字。老校长躺在椅子上不能起来还一字字抠。只有亲自接触过才知道。在这里我们师兄、同仁很多,陈老先生为什么那样恳切地、细微地教导柴先生呢?因为柴先生具有这样的尊重老师、尊重师传的道德精神。刘乃和先生说的今天“新读书无用论”抬头。这一点尊师之道、尊师精神也是重要的精神文明的环节。

  大家只知道柴先生受陈校长的传授,其实柴先生还有另两位老师。一位是蔡东藩先生,是他在杭州念书时的中学教师,即写中国历代通俗演义的。柴先生始终不忘师恩,解放后蔡先生的著作重版时,柴先生为之作序。还有一位是邓之诚先生,柴先生受过邓先生很多教导。后来邓先生在燕京大学,不大进城,和城里来往很少,柴先生到一定时候总去看望邓先生。柴先生总说邓先生如何如何,他领着朋友,还领着我去看过邓先生。柴先生的这本《史籍举要》,刚才刘先生讲原原本本是陈先生传授的。这书是在柴先生身后出版的,要是在柴先生自己活着时出版,前面一定还有他原原本本的序,说老师如何耳提面命地教导他这门课程的经历。陈老还讲中国佛教史籍概论,我们大家都去听,要从头一堂课听到最后一堂课,后我因课程冲突,不能堂堂听,柴先生有详细的笔记。陈老讲授中国佛教史籍的笔调是刘乃和先生整理的,后出了《中国佛教史籍概论》。现在看《史籍举要》有很大用处,这里当然有柴先生很多心血,但其来源脉络是陈老的。

  第二,对朋友。认识他的时候我21岁,在辅仁大学,我头一个认识的是陈老,另一个是牟润孙先生。牟润孙也是全国政协委员,国务院古籍整理规划小组顾问,现在退休在香港居住。第二个认识的是台静农先生,比我大十岁,现在台湾回不来,不久我想可能会见面的,我相信可以见面的。第三个认识的就是柴先生,柴先生跟牟先生都比我大四岁。他们三位都如李商隐诗中所说的“平生风义兼师友”,谚语也有“投师不如访友”的话,我在有些文章中也写过种意思。老师有严肃的一面,见了老师心里总有几分发怵、害怕,总不能天上地下瞎谈。好容易想出个问题来值得向老师表现一番,结果碰了个钉子,这是常有的事,当然其中也能得到一定教益。但在朋友之间则无所谓,什么都可以说,可以抬杠,他说我不服可以抬杠,他说念东我说念西,两个可以抬,拍桌子,瞪眼睛,连开玩笑带起哄,最后说我服了你了,这样的事在师生之间不可能有的。柴先生朋友特别多,几乎当时学术界、教育界不认识他的很少很少,有人说他为什么有那么多朋友,他有一种魅力,和他认识的人自自然然没有隔阂,你见过一面他就能记得你是谁。我的记性不好,是昨天来了今天就要问您贵姓,最近更厉害,最后还要向人道歉。柴先生的手笔快,我做的诗他修改,写错字他也说你怎么写错了,多一点少一点,一块商量抬杠都是很有趣味的。感情的事不好讲,讲起来对我现在的心脏病不利,我会很激动。

  柴先生对学生和听过他课的人,都有感情。他打电话会说:“我是柴先生”,和学生完全没有隔阂。和同学在一起也没有师道尊严,不是严得不得了,而是心心相印,口头什么都说。在座有很多听过他的课、认得他的人,有他的学生、朋友,他得天独厚的魅力,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他对老师很尊重。老师常说儿子不能选择,学生可以选择,自己对儿子不如学生满意——父母对儿子要求高,有些要求过头是父母的责任,学生可以选择,老师可以选择学生,师生如父子。我没见过我的父亲,我是遗腹子,不会梦见父亲,但我常常梦见老师,常梦见柴先生——朋友。

  柴先生不是几句话可以概括的,可是我觉得今天在会上谈谈,可以对他的精神面貌,对他的为人风范有个了解。多一个人了解,这个人就不朽,在座的多一位了解他,对他的纪念可深入一步。我们现在也不知道人有没有“灵魂”,但我觉得柴先生如有灵,是可以自慰的。

作者:启功
责任编辑:张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