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回忆录中提到的生活书店和邹韬奋、徐伯昕同志
(一)
“……振铎又说:愿意出版《 文学》的书店也找到了,就是生活书店,是他约了胡愈之一同找邹韬奋谈的。我听了很高兴,因为生活书店这块牌子是比较牢靠的。当时的生活书店很有特色,它没有老板,采取合作社的组织形式,每个职员都有一份股金,实行民主的管理方法,所以它没有老牌书店的那些陋规和弊端,是个新兴的朝气勃勃的目光四射的书店。它又不同于那些随时面临着被国民党查封危险的 ‘红色’小书店,而有个可靠的背景—— 黄炎培的中华职业教育社。特别是书店总经理邹韬奋,他是办《生活》周刊起家的,很有才干,很有见识,很有魄力,‘九 一八’以后在政治上日益左倾,活动的能量也大。他对于我们办这杂志的目的、方针、内容和政治倾向是清楚的,也是同情和支持的,但表面上采取和我们订合同的形式,声称不干涉我们的编辑事务。 ”
——摘自茅盾回忆录 (十六)《多事而活跃的岁月》
(二)
“于是我给黄源写了一封信,告诉他鲁迅想办一个专登译文的 文艺刊物,我和黎烈文同为发起人,以及这个刊物的宗旨、要求等,请他问问生活书店愿不愿意出版,以及他本人愿不愿意帮 助做些工作,……。黄源当即回信表示愿意。并告诉我,徐伯昕 听说《译文》是鲁迅主编,也就同意了。但因为现在翻译的东西不好销,提出先试办三期,不给稿费和编辑费,若销路好,再订合同补算。我觉得条件太苛,就去问鲁迅。鲁迅却一 口应承,说,‘就照他们的条件办,头上三期,我们三个发起人尽义务包办了。生话书店还算是有魄力的,其它书店恐怕更不愿意出版了。 ’”
“八月五日,生活书店徐伯听在‘觉林 ’餐馆宴请鲁迅、烈文和我,算是书店方面与我们正式商定出版《译文》 。席间,徐伯昕提出版权页上编辑人用‘ 译文社’恐怕国民党图书杂志审查处通不过,要用一个人名以示负责。这倒是个难题,因为鲁迅和我都不 便出面,黎烈文又不愿担任。最后鲁迅说,编辑人就印上黄源罢,对外用他的名义,实际主编我来做。 ”
“很快就传出了消息:《译文》是鲁迅办的,鲁迅亲自担任主编,发起人有哪三个。所以创刊号出版一个月就再版了四次。等到编第三期时,生活书店已经表示可以订合同了,后几经磋 商,由鲁迅在合同上签了字。我们也从第三期起开始接收来稿。当时生活书店出版的刊物采用包干制,即书店每期付钱若干,其中包括编辑费与稿费,编辑人如何分配,书店不管。 ”
“一九三五年八月底,邹韬奋回国,看到徐伯昕(生活书店经理)身体不好,遂请他养病,而以毕云程暂代经理。先是在三月 间,黄源与徐伯昕曾谈及:鲁迅建议译文社编一套译文丛书,此已由徐伯昕口 头同意。现在毕云程却不知此事,而又主观地认为生活既已担负郑振铎主编之《世界文库》,现又要印行《译文丛书》,两者性质相同,在营业上为自相竞争,在经济上也负担 不了。因为生活书店不过数万元之资金,出杂志可以吸收定户预付 之一年或半年的定费以资周转,《世界文库》为杂志性,可以吸引定户预定, 《译文丛书》便不能够。这是纯从营业上着想,却没有考虑到人事关系。邹韬奋听了毕云程的意见,就告诉黄源,生活书店不同意出版《译文丛书》。”
“生活书店既不愿出《译文丛书》,黄源就又与吴朗西、巴金主持的文化生活出版社接洽出版这套丛书,并得到了鲁迅的同意。 ……这件事传到了生活书店那里,大概被认为是黄源在背后掉了花枪,因为《译文》是生活书店出版和发行的,在他们看来,《译文丛书》的出版也应通过他们。 ”
“九月十七日生活书店在新亚公司宴请鲁迅,共到鲁迅、茅盾、郑振锋、胡愈之、傅东华,主人为邹韬奋、毕云程。宴会 刚开始,毕云程就提出:《译文》编辑仍请鲁迅担任,而不是黄源。这是要撤换编辑,事先却又没有和鲁迅及译文发起人(我和黎烈文)商量过。鲁迅当时很生气,把筷子一放,说 ‘这是吃讲茶的办法’,就走了。上海流氓请人吃茶而强迫其人承认某事, 谓之吃讲茶。生活书店之所以不让黄源为《译文》编辑,除了上面 提到的误会,大概还因其名望比鲁迅小得多,而《译文》销数又不理想。但没有想到鲁迅宁可使 《译文》停刊,却不能忍受‘吃讲茶 ’的办法。”
“‘吃讲茶’的第二天,鲁迅约我和黎烈文去家中,黄源也在,鲁迅当着我们的面把原来他已经签了字的《译文 》第二年合同撕碎,声明:这个合同不算数了,生活书店如果要继续出版《译文》 ,必须由黄源订合同,由黄源签字。并要我去通知生活书店。”
“这事弄得很僵。郑振铎找我商量,想从中调解。他提出一个双方妥协的方案,即合同由黄源签字,但每期《译文 》稿件鲁迅要过目并签上字。鲁迅和我研究,同意了这个方案。可是生活书店不同意,他怕《 译文》赔本,情愿停刊。”
“……至于邹韬奋虽然刚回国,不了解情况,但何以深信毕云程,也有原因。当初邹韬奋办《生活》周刊时,他还是职业教育社的编辑股主任,一文钱稿费都没有,刊物销路又很少 ,往往每期的文章,长的短的,庄的谐的,都由邹韬奋一手包办,所以是个光杆编辑。后来请到一位特约编辑,每千字付薄酬四毛钱,这特约编辑便是毕云程。邹韬奋和毕云程可说是患难之交,所以邹韬奋尊重毕云程的意见。既然毕云程不要黄源编辑《译文》,邹韬奋是碍难反对的。这都是生活书店过份从经济上打算盘的结 果,造成了鲁迅后来对生活书店一直有不好的印象。不过,生活书店当时在经济上也的确有困难。《译文》和 《太白》都不赚钱。
所以在《译文》停刊的前后,生活书店把出版了一年的小品文期刊《太白》也停刊了。”
——摘自茅盾回忆录(十七)《一九三四年的文化“ 围剿”和反“围剿”》
(三)
“我刚把《中国的一日》编完,生活书店又找上门来。这一次 来的是徐伯昕。他说,生活书店要出一套丛书,叫《青年自学丛书》,其中有一本要请你来写。我奇怪道:青年自学丛书中也包括小说么?徐伯昕笑道:你误会了,是要请你写一本关于怎样写小说的书,题目由你自己定。我说:什么《创作法程》、 《小说作法》之类的骗人的书,哪一家小书铺都有现成的,我最反对这 种挂羊头卖狗肉的书,你们为何也要出这种书?徐伯昕道:你又误会了,那种东西我们是反对的,但是这一类书却有市场,有读者,一些青年的初学写作者,常常饥不择食买这种书来读,结果上当不说,还被引上歧途。所以我们想出一本健康的 、对初学写作者真正有帮助的书。世界文学史上的著名作家都有丰富的创作经验,外国研究和介绍这些经验的书就不少,只是中国还没有 ……我打断他的话道:所以你就要我来写这样一本书,可是,这是理论家的工作,他们可以把自己研究的成果用浅显的文笔写出来,以适合初学者的水平,而我是写小说的 ……徐伯昕也打断我的话道:不对,你过去就写过一本《小说研究ABC》,可见你是能写的。我大笑道:那本书是抄来的,是为了换稿费,当时我还没有写小说哩。徐伯听说,所以现在你来写就更合适了,因为有了亲身的体会。我们以为,写这种书只有写小说的人来担任最为相宜,理论家写来总是千巴巴的,他们体会不到也写不出作家创作的甘苦。我想了一想道:写小说的人很多,你们何不去请别人。徐伯昕道:我和韬奋商量过,认为你是最合宜的人,你平时除了写小说也写评论文章;而且鲁迅在生病,他是不会写的。他见我还在犹豫,又说:就从能给初学者以正确的指导这一点讲,写这本书也是必要的。你只要把自己的经验写下来.读者就会欢迎的。我看推诿不掉,就只好说:也好,我试试看。 ”
“我用了一个星期就把这本书一气呵成了,约三万字,书名叫《创作的准备》。所以写得如此顺手,一则毕竟是写自己的经验,二则这些问题平时在脑海中就有酝酿,与一些青年作家在通信和交谈中也零星地谈过,过去写的评论文中也时有涉及,现在只需要把它们归纳起来加以系统化。 ”
——摘自茅盾回忆录( 二十)《抗战前夕的文学活动》
(四)
“我问韬奋为何《文学》要停刊?因为生活书店主要资产并不在华界。韬奋说 :这次战争是长期战争,但上海却不可能久守,生活书店与其陷在上海租界,不如及早向内地搬迁,因此 《文学》不得不停刊。在上海战争爆发的第三天,韬奋就有了这样有远见的决策,实在令人钦佩 。抗战八年中生活书店在国统区的大发展,以及它为中国进步文化事业作出的非凡贡献,不都源 于韬奋这一英明决策么。”
——摘自茅盾回忆录(二十一)《 烽火连天的日子》
(五)
“创办《文艺阵地》是鉴于当时的抗战文艺虽也轰轰烈烈,热热闹闹,但总觉得缺乏深度,既没有在理论上对各种新问题作认真的探讨,也没有在创作上对现实生活作严肃深刻的发掘。所以,就想办一个刊物来做做这方面的工作。邹韬奋还认为 《文艺阵地》应该是一面战斗的旗帜,能起到团结进步的文艺力量,巩固统一战线的作用。因此一开始,我们就确定《文艺阵地 》是个战斗的文学刊物,是个坚持现实主义传统的文学刊物,它理论和创作并重,在形式上,如徐伯昕和我研究的那样,象个 ‘缩小’的《 文学》。”
——摘自茅盾回忆录(二十二 )《在香港编<文艺阵地>》
(六)
“韬奋到达香港后,即着手筹办刊物。我们的报纸(注:指 《华商报》)已经办起来了,但还需要有我们的刊物——政治性的和文艺性的刊物——来互相配合和支援。我第一次见到韬奋,他就和我谈这件事,他打算办一个《生活 》周刊那样的刊物,亲自主编,还建议我来主编一个文艺刊物。
“然而筹办刊物的工作并不顺利。因为凡在香港办报,必须有一位‘ 港绅’作发行人,香港政府才允许登记,而这位愿意合作的‘ 港绅’一时却不易找到。韬奋在政治上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但在生活上却是个书呆子,更不善交际。幸而徐伯昕 于四月中旬来到香港,很快经第三人介绍,结识了曹克安先生。曹先生的父亲是位港绅,曹本人还有点头脑,自己想办一个刊物,并且已在香港政府登记注册在案,刊名《大众生活》,只因找不到适当的主编,刊物还没有出世。徐伯昕与曹先生一谈就成功了。原来曹先生读过韬奋的著作,对韬奋是敬佩的,现在听说韬奋愿意来主编这个刊物,自然喜出望外。他们还谈定,曹先生只挂个社长兼督印的名义,其他一切,如刊物内容,编辑方针等等,他都不过问,统统由韬奋负责。刊物的名称就叫《大众生活》,算作一九三五年底韬奋主编的 《大众生活》周刊的复刊。”
——摘自矛盾 回忆录(二十八)《战斗的一九四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