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2001年9月24日是我国著名科普作家、福建省民进组织的创建者贾祖璋先生诞辰100周年。是日,福建省科协特召开了纪念会暨《贾祖璋全集》首发式。我作为《全集》的编者之一、作为民进的一名老会员80年代初,贾老就是我的入会介绍人,心情无比激动,特撰此文以为纪念。
作为一个职业编辑,一辈子可能会接触很多的作者,也可能会编出很多的书。但是,我觉得当编辑的,如果在其漫长的职业生涯中,哪怕只接触两三位卓越的作者,编两三部足以传世的书,我看也可以说是“不枉此生”了!
贾祖璋先生就是我有幸接触的一位卓越的作者,他的书是足以传世的,我能够为他编书应该说是很幸运的。
“贾祖璋”这名字很早就印入我的脑海里。记得解放初期(1950年),我在初中时,读的《生物学》课本编著者就是贾祖璋。那时,自然不会想到三十年后(1980年),我有机会亲聆他的教诲,能作为他的作品的责任编辑。所以,当我第一次同黄岑同志一道去登门拜访,在我面前出现这位心仪已久的慈祥的长者时,令人感到非常亲切,非常高兴。
1980年,我刚到福建科技出版社工作不久,就参与筹办《科学与文化》杂志。贾祖璋先生是我国老一辈科普作家,又是一位老编辑家,我们要办科普杂志,他自然是最好的顾问、导师。从选定刊名、刊物的编辑方针,到策划创刊号,设定栏目……都去请教贾老,也都是在贾老的细心指导下,一步一步做起来的。刊物创办后,贾老不但经常给我们写稿、帮我们组稿,还每期为刊物终审。在人们的印象中,贾老平时似乎言语不多,但我每次送稿件到他家时,谈起刊物,谈起稿件,他的话就会多起来。情绪也特别好,有时谈着谈着都过了吃饭时间,贾老往往留我坐下浅饮两小杯白酒,边饮边谈,他就更加神采飞扬了。
1984年春,福建科技出版社又创办了一个新刊物《花鸟世界》,让我当主编。其实在这方面我是门外汉,既不会种花养鸟,连这方面的基本知识也缺乏。我之所以很乐意揽下这份活来干,主要是因为有贾老做我的“坚强后盾”,我的胆子就壮起来了。创刊时,我原是请贾老写一篇“发刊辞”,他客气地推辞了,老是说:“还是你写好,你写好。”没办法,后来我请天津的一位当记者的朋友代表编辑部到冰心先生家作一次专访,把他寄回的专访录音带整理了一篇《冰心谈〈花鸟世界〉》,作为“代发刊辞”发表了。贾老看了很满意。在创刊号上,我们还组织了一批文学界、科普界名家——秦牧、郭风、高士其等的佳作发表,并给著名红学家周汝昌先生辟个专栏“红楼花卉谈”,贾老看了连连鼓励我:“第一炮就打响了,很好”他的话使我信心倍增。
从创刊号开始,贾老几乎每期都给我们刊物写文章。1985年初,他写了篇《紫花齐哆chǐ迎朝爽》交给我,这篇文章是写牵牛花的,文题原来是叶圣陶先生的一句诗。文章开头写道:“1971年叶圣翁来信,附《小庭花事》诗五首,其中一首是吟牵牛花的:‘卷蔓缘升日逾尺,层层密叶失西墙。紫花齐哆迎朝爽,贻我牵牛怀祖璋。’”1971年,是“文革”时期,贾老被迫离开北京,投奔下放到平和山区坂仔乡的长子贾柏松处。世情险恶,身处逆境,但他仍然坚持读书、观察大自然,还寄了牵牛花籽给叶圣翁。1975年,叶圣翁回寄了一种“粉红色牵牛花种子”给贾老,他载种后,“所见的花,花冠皱褶,有的分裂成二三瓣,呈复瓣状,极美丽,原来是一个优良品种”。那天,贾老交给我文稿时,也送了几颗“优良品种”给我。我回家后立即种在阳台的花盆里,果然不久,就出现了“卷蔓缘升日逾尺,层层密叶失西墙”的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观。牵牛花本是野生的,在乡村篱落间常见,但野生牵牛花小,色彩单调。而贾老送我的是大花牵牛,且一株会开出几种不同色彩的花,实在漂亮。过了几天,贾老又复印一篇梅兰芳回忆他养牵牛花的文章给我,据说梅先生特别喜爱牵牛花那种色彩,常常参照其花色来设计京剧的某种服装色调。十多年来,我搬了三次家,阳台上的花变来变去,惟独贾老送我的牵牛花是“保留品种”每年都有留种,直到今天,它仍然“层层密叶失西墙”,仍然“紫花齐哆迎朝爽”。
1987年秋,贾老把近年撰写的有关花卉题材的文章和少数同类旧作,编成一集,交福建科技出版社出版,这是一部很有特色的书稿,作者以科学小品的体裁,描绘了绚丽多彩的花的世界,特别对我国十大名花作了深入浅出的介绍,把丰富的科学知识、历史知识和文学知识融为一体,其中不少作品不但是公认的科普名篇佳作,同时也具有一定的学术价值。例如在《兰和兰花》一文中,他说:一般讲到兰花,总要引用《易经》“同心之言,其臭如兰”、《离骚》“纫秋兰以为佩”、“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以及“国香”、“王者香”等等旧记载来称誉它,并用以说明兰花观赏栽培历史的悠久。其实这完全是误解,是把现在“兰花”与古代所说的“兰”混为一谈了。古代的兰,有兰草、蕙草和泽兰三种,都是菊科植物,并不是现在普遍栽培的兰科植物的兰花。在《葵和向日葵》一篇中,作者又指出:现在说的向日葵也不是我国古代所说的葵。葵是锦葵科植物,是我国古代一种重要的蔬菜,习称葵菜;而向日葵是菊科植物,原产美洲,17世纪初期才输入我国,在此之前,有关葵的种种记载,可以说都与它无关。但是,在旧《辞源》以及《现代汉语辞典》、《辞海》等工具书中对葵和向日葵都存在解释错误或不全面的地方。
贾老做学问的态度是极为认真的。我在责编这部书稿时,读到他在《银花香雪海》一文中考订古今玉兰、木兰、木笔、辛夷等植物的名实异同,他提到:“木兰究竟是一种什么植物,尚难确指。如果中药铺里尚有木兰这一味中药,那就可以依据实物或调查产地来确定它的名称。”据我了解,中药铺里没有“木兰”这味药,我查了《中华大辞典》,“木兰”条下的注释,指的就是辛夷,也就是木笔,花和皮均可入药。我和贾老谈起这个情况,他说:“那很可能木兰只是一个植物科属的总名称玉兰和木笔都是木兰科木兰属植物,并没有实指某一种具体的植物。”
贾老,这样一位著名学者,却从来不摆什么架子,和他交谈,真有如坐春风之感。编他的稿子,可以说一点精神压力都没有,你随时可以向他求教,他总孜孜不倦地回答这个问题,探讨那个问题,在不知不觉中,你就增长了许多许多知识。
贾老道德文章,人所共仰。但他却常说自己没有什么天赋,就是靠读点书。这当然是过谦之辞,但也是实话。即使在他病重住院,炎夏酷暑天气,一个88岁高龄的老人,仍然手不释卷,病榻上总放着一大叠书报,其中有一本厚厚的书,是黄寿祺教授编的周易论文集,他从来不把读书当作消闲,而是时时刻刻在做学问。记得那天我顺便谈起在书店见到叶灵凤的三卷《读书随笔》,贾老兴奋起来,嘱我帮他买来,并说:“叶灵凤是学美术的,但大家还是把他看作文学家。”过了两天,也就是星期三晚上,我就买了这三本书给贾老送去。我见他面朝窗口侧身躺着休息,本来不敢惊动他,不料他已经坐了起来,一边招呼我坐下,一边接过书端详着,脸上绽开了满意的笑容我听柏松说,贾老直到病危之日——即星期六,仍在看这三本书。但我觉得这一天贾老气色不太好,脸上颇有倦意,便说了声:“贾老,您休息吧,我过几天再来看您!”就离开了病房,不料这次竟成了我和贾老的永别!
作为一位“创龄”长达60年的老科普作家,贾老一生写下的作品不算太多,但质量是上乘的。大家都知道,他的不少名篇佳作一直被作为科普创作的经典范文选入中学语文课本或大学教材,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学子。在贾老辞世之后,我们想到对他的最好的纪念,便是编一部能够反映他创作全貌的文集。1992年,在福建教育出版社的支持下,我和贾柏松、韩仁煦先生一起编了一套三卷本的《贾祖璋科普文集》。1997年,我在策划编辑“中国科学小品名家名作丛书”时,也为贾老编一册小品集《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算是对他逝世十周年的纪念。2001年是贾祖璋先生诞辰一百周年,福建科技出版社又及时出版了五卷本的《贾祖璋全集》,这实在是一桩让逝者与生者同感欣慰、让广大读者受益不浅的事。我作为《全集》编者之一,在参加省科协举办的纪念会和首发式时,心情无比激动,凑成四句以志之:
花鸟鱼虫著鸿篇,
留与后人仔细研。
愧我才疏叨雅爱,
三生有幸结忘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