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振铎与《新社会》
与鲁迅合编《北平笺谱》的西谛(郑振铎),于1958年10月17日赴开罗途中,飞机在苏联境内失事遇难。当时我还在上海。我的北来,最初即出于西谛动议,中间因为工作关系,几次三番,不能成行。当我终于来到北京的时候,不幸西谛已成古人。1959年周年忌日,曾往西郊八宝山墓地凭吊,默默地告诉他我已来到他的身边。晨曦满林,一碑耸立,回顾踯躅,热泪夺眶。想起与西谛订交二十余年,我一直以后学的身份和他接近,向他请教。在私人交谊上,实在没有太多的话想说。他的渊博,他的坦率,他的精力充沛,他的热情洋溢,的确给我以很大的鼓励和启发。三年以来,每当我接受一个新的任务,开始一项新的工作,自维小船重载,深惧颠覆的时候,我就会想到:要是西谛在世的话……
嗬,嗬,一个人死后而能时时让人在这种场合想起他,缅怀他,这就足以说明他的生命的可贵与力量。
西谛写过诗,写过散文,写过小说。在这方面似乎很难说他有多少超越同辈人的地方,然而谈中国现代文学而不涉及西谛,却是一件难以设想的事情。在文学研究会的发起人中,他是串连南北的最热心的组织者,当时身居北京,却积极地写信给尚不认识的在上海的沈雁冰、胡愈之等,力促其成。他编过《文学研究会丛书》,编过出版时间长、影响大的《小说月报》、《文学》,以及一脉相承的《文学旬刊》(后改周报)、《文学季刊》、《文艺复兴》等重要刊物。“五四”前后,西谛在北京李阁老胡同铁路管理学校读书,热烈投身学生运动,他是俄国文学最初介绍人之一,也是社会主义思想的早期播种者。后一点,似乎很少为现代文学研究者所提及。当时他和瞿秋白、耿济之、瞿世英、许地山合办的《新社会》旬刊,正如《新青年》、《每周评论》、《新潮》、《国民》、《少年中国》一样,在青年中也是一个旗帜鲜明、备受欢迎的刊物。不过由于很早即被禁止,刊物又较薄而不易保存,因而后来不大为人知道,就其作用来说,其实并不在一些大刊物之下。
《新社会》旬刊出版于1919年11月1日,开始为小报型一大张,自1920年1月1日第七期起,改为十六开本,每期十二页至十四页的单册,遇到专号则增加篇幅,共出至十九期。最后一期出版即被禁止,因此这一期和前面的单张,很少发现。中间的几期我曾见过。刊物用“社会实进会”名义发行。瞿秋白几乎每期执笔,西谛则多至一期两三篇。
他们揭起社会改革的旗帜,提出例如婚姻、家庭、妇女,特别是劳动等一系列社会问题,十七至十九期就都是“劳动号”。从整个倾向说来,虽然带着明显的改良主义色彩,却也有不少正确的主张。西谛曾经指出:“资本主义支配下的社会,已经没有存在的余地了!它的黑暗,它的劳力和消费量的分配的不平均,它的残酷,‘以人类为牺牲’,以及其他种种的罪恶,已经使生活在它底下的大多的人类,感着极端的痛苦,而想用各种的方法,做各种的运动群起而推翻之了!”因此,他认为欧洲社会民主党一方面“信奉社会主义”,一方面又“不采用革命手段”,是“不彻底的、乡愿的、绅士的社会运动”,正轨的社会主义应该是“俄国的广义派”(按即多数派。第十一期《现代的社会改造运动》)。他又指出资本主义社会里的工人不仅是做工的,简直是“一种货物”:“在社会主义底下,……没有被雇于人的,也没有雇人的。因此没有雇佣制度,而劳动问题,自然也不发生了。”(第十七期《什么是劳动问题?》)
这些言论,在当时可以说十分难得。但由于种种限制,他既不能作进一步分析,甚至还把布尔什维克和安那其主义混为一谈,却又不免显得肤浅和模糊。当时的进步知识分子大抵都有这样的现象。
从《新社会》开始,西谛经历了一条曲折的道路,虽然有一个时期似乎退居学者,但他的政治热情始终没有减低,最后终于走入了真正的新社会。他以自己的所长——文学研究、文学编辑、文学创作为中国文学作出了很大的贡献,然而他的成就又决不止于这些方面,即就举办《新社会》这一事实而言,我们也不能不在中国现代文学的草创时期就想起他,提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