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垣谈傅雷一家
“同是天涯沦落人”
——雷垣,即《傅雷家书》中多处提到的“雷伯伯”,安徽师范大学数学系系主任、教授。
我和傅雷是上海大同大学附中的同学。
我学理科,他学文科,本来不认识。不过,我也喜欢国文。有一次写作文,我写了自己的身世。后来,这篇作文被贴到墙报上去,傅雷看见了,便来找我。他说,他看了作文,很受感动,因为跟他的身世差不多。
我小时候,父母便死了。傅雷小时候,父亲受冤屈,被捕入狱。他母亲好不容易把父亲救出狱,刚出来不久,他父亲就死了。这时傅雷才4岁。这样的身世,使傅雷养成愤世嫉俗的、高傲的性格。
傅雷对我说:“同是天涯沦落人。”就这样,我们认识了,以至结为知己。本来,文科学生和理科学生是分开住的,他却搬来跟我同住一屋。我们很合得来。不过,有时彼此对一些问题见解不同,也会吵起来。傅雷脾气急躁,常会脸红耳赤。吵过之后,第二天,他会来道歉,说自己脾气不好。我很喜欢他的直率,也从不计较他的脾气。
暑假里,我到过他的老家——在上海南汇县周浦镇。房子不算大,三四间平房,有个小院子。我见过他的母亲,个子瘦小,黑裙、短褂、白头发。她对傅雷管教甚严。那时候,傅雷常参加学生运动,母亲只他这么一个儿子,怕他出事,不让他参加。有一次,听说租界的巡捕房要抓进步学生,他母亲就把他领回乡下去。从此,傅雷离开了大同附中。
后来,他到法国留学去了,我们就分手了。我们仍常常通信。
傅雷喜欢美术,我喜欢音乐。1931年我从大同毕业,又去念音乐学院。我跟丁善德、贺绿汀还是同学呢。
1935年,我到美国学数学。1939年回来,在沪江、大同、复旦等大学教数学。当时,我住在上海绍兴路,离傅雷家不远,交往相当密切。
那时候,傅雷已经有两个孩子,大的傅聪,小的傅敏。
起初,傅雷让我教傅聪学英语。后来,发觉傅聪喜欢音乐,耳朵非常好。有一次,我在钢琴上随便按一个键,傅聪没有看我按什么键,却能说出是什么音,这叫“绝对音高”。一般人经过多年训练,才能分辨绝对音高。傅聪那么小,就能分辨,说明他有音乐天资。
于是,傅雷要我教傅聪弹钢琴。那时候,傅家还没有钢琴,就叫保姆送他上我家学,每星期教一次。
傅聪进步很快。可是,他们家没琴,傅聪回家没法练习。傅雷问我,这孩子学琴有前途吗?
我说有前途。于是,傅雷夫妇经过商量,下决心给傅聪买了钢琴。当时,钢琴很贵,傅雷家也不算太宽裕,能够下决心给一个7岁的孩子买钢琴,是很不容易的。
傅聪的乐感很强。学了一两年,他就能在琴上弹出他自己创作的曲子。
教了三年,教不了啦。因为傅聪琴艺进步飞快,而我又毕竟是数学教授,不是钢琴教授。于是,我让傅雷“另请高明”。
在我的印象中,傅聪小时候容易激动,爱哭,跟傅雷的脾气很像。傅敏比较沉着,不大哭。后来,傅敏喜欢小提琴,也曾跟我学了一阵子。
解放后,傅聪在波兰获奖,曾把获奖时的照片送给我。我把这张照片一直放在我的钢琴上。
在“文革”中,这张照片成了我的“罪状”之一。现在,照片也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