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颉刚与崔东壁
一
顾颉刚先生生于一八九三年,如果活到今天,正好是百岁老人了(本文写于1993年)。前不久在苏州刚刚开过纪念先生的学术讨论会。近阅《清代名人传略》中的《崔述传》,文中说道:“崔述十五岁时,与弟崔迈前往大名应童子试。大名知府朱愥对这两位少年的才学大为惊叹,乃将其二人留在府衙,伴其子读书。读书之所名‘晚香堂’,大约建于一五七零年。一九三一年顾颉刚与洪业(字煨莲)等人过访时,这所建筑虽然破旧,但无大损。”读到此间,忽然想起顾颉刚先生与崔东壁的关系,以及六十二年前,先生和洪煨莲、容希白诸先生组团旅游河北、河南、陕西、山东四省,考古调查,访问崔述故里事。先生此行写有《辛未访古日记》,收在一九四七年《开明书店二十周年纪念文集》中,其中“大名访问崔东壁先生故里”一节最早先刊载于《燕京学报》第九期。说来也都是六十年前的文化旧闻了。
崔述,字承武,号东壁,直隶(今河北)大名府魏县人,生于一七四零年,即乾隆五年,卒于一八一六年,即嘉庆二十一年。乾隆二十七年举人,两次会试都没有考中。直到嘉庆元年崔五十六岁时,才做了两任福建罗源知县,后调上杭,又回罗源,前后六年,治绩很好,但仍摆脱仕宦生活,弃官北返。
一生精力,主要是研究学问,从事著述。生活一直很清苦,大部分时间,还靠教私塾维持生活。
崔述一生的著述很多,在他去世前,编就全部著述目录,将手稿束为九捆,留下最后遗言:“吾生平著书三十四种,八十八卷,俟滇南陈履和来亲授之。”陈履和,字介存,号海楼,是他唯一生死之交的门人。二人订交也有点偶然的奇缘。崔述最重要的著作是《考信录》(分考古提要,上古,唐虞,夏商等十七种,三十六卷)。崔述在五十二岁时,带了此书专考孔子及门人生平的《朱泗考信录》原稿和另外几种著述到北京,想谋求个官职,遇到云南举人陈履和。陈履和同早年照顾过崔述的大名府知府朱愥是同乡,都是云南石屏人。崔述给他看《朱泗考信录》书稿,陈看了之后,极为倾倒佩服,便请拜崔述为师,崔述也便收了这个门生。师徒二人在北京盘桓了两个月,崔即回到大名老家去了。过了两年,崔又到北京,陈则已离京南下,两人再未见面。直到睽违二十四年之后,陈才到崔原籍家中看望,而崔已于半年前去世了。陈在老师灵柩前行礼之后,含泪收下了老师临终遗言交付的全部手稿。师徒二人虽然二十来年未见面,但书信来往却是不断,尽管当时还没有邮政,寄信并不便利,二人还是想办法通讯论学。同时崔把各种著述修改稿寄给陈,陈为之想尽办法刊刻。崔在去世前,共刻著作十九种,除三种是崔自己做罗源知县所刻而外,其他大多为陈履和为其筹款刊刻。崔去世后,陈又续刻崔氏书多种,直到一八二三年,即道光三年,他在浙江东阳知县任上,刻成道光版《崔东壁遗书》,收崔著述十二种。
崔氏论学在清代乾、嘉学术鼎盛时期,是独树一帜的,既不同于“汉学”、也不同于“宋学”,他的最大特征,就是尊经、疑古、求证。他青年时,即怀疑《论语》中某些章节的可信度。他认为汉代经文已附入大量传注,已有错误解释。他先确认部分真实可信的经文本身,再辨析战国以后附会的上古史传说,他感到远古历史越到后来说得越详细,对此产生疑问。他感到尧舜在《诗经》中没有写到,神农最早见于《孟子》,黄帝传说到了秦代才广为人知等等,因而决心本着“传注之与经合者著之,不合者则辨之,而异端小说不经之言,咸辟其谬而删之”的主张治学研经,写成他最重要的著作三十六卷《考信录》,书名取义于司马迁《史记》中的话:“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他论证《诗经》的序和《论语》后五章是较晚的著述,《大学》非曾子所著,《中庸》非子思所著,《孔子家语》是伪作,《山海经》成书于汉代等等。他的大胆疑古态度,甚至对太史公也持怀疑否定态度。他的《知非集》中载有《金缕曲》词后半阕道:
齐东野语从来巧,漫讥评,《离骚》屈子,《南华》庄老,太史文章千古重,舛谬依然不少。还未算全无分晓,最是而今谈古迹,试推求,人地皆荒渺。堪一笑,向囊枣。
从词中也看出他的疑古的态度。不过话又说了回来,既然太史公“舛谬依然不少”,他在一两千年之后再考证远古的史实,考证再精到,主观之外亦所难免。《清史稿》《清史列传》,崔述均入《儒林传》,《清史稿》说他“考据详明如汉儒,而未尝墨守旧说而不求其心之安,辨析精微如宋儒,而未尝空谈虚理而不核乎事之实”。《清史列传》中又说他“勇于自信,虽有考证,而纵横轩轾,任意而为者亦多有之”。评价很高,看来是学兼汉、宋之长的。
崔氏之学,在乾嘉学术鼎盛之际较为突出,著述在其身后也多已刊行,但未引起人们重视,被冷落了百余年,正应了他生死之交的弟子陈履和说的话:“其持论实不利于场屋科举,以故人鲜信之,甚有摘其考证最确,辨论最明之事,而反用以诋毁者。四海之大,百年之久,必有真知。”这个预言在本世纪二十年代初应验了。一九二三年胡适在《国学周刊》发表了崔氏年谱的第一部分《科学的古史家崔述》,这时崔氏之学被冠以“科学的”现代赞语,才为世所重。不久道光版《崔东壁遗书》两次被重印。顾颉刚先生写《古史辨》,显然也是在这一科学思潮、在崔氏学术思想的影响下进行的。
胡适当时盛赞崔氏的《考信录》虽然有不少不能令人满意处,但其疑古的胆识和敏锐洞察力,在古代史学家中,可以说是第一人,没有能及得上他。这就是以现代科学认识评价十八世纪时的崔述了。
《崔东壁遗书》最完备的本子是一九三六年顾颉刚先生编辑并标点的八卷定本,由朴社出版,附有《年谱》(胡适编至一七九六年即嘉庆元年,赵贞信续至一八二五年即道光五年),书后并附有《崔东壁遗书书目索引》。
在此前五年,即一九三一年四月间,顾等特地到大名城里及乡间对崔述后代、故居、遗物等作了周密的调查和访问。这是一次非常有趣的旅行,只是限于篇幅,在此未便多谈,只能另列题目介绍了。
二
清代乾、嘉年间学术活跃,学人众多,但是大多是江南人,北方人较少。
清初北方学人,颜习斋、李恕谷名气最大,世称颜李学派。乾隆时纪昀作为学人,名气很大,但未形成学派,主要是他博闻强记,官大,又主编《四库全书》,论学也秉承汉学体系。崔述略晚于纪昀,也是直隶人,但声望、治学条件远不能与纪昀相比,虽然中过举,作过几年知县,但家境贫寒,基本上是个乡下私塾教师(他父亲也是私塾教师),几乎与世隔绝,研究学问的条件是很差的。他家在河北省南面大名府魏县漳河边上,这里是大平原,地势又低,在崔述生活的年代里,他家就因漳河决堤,祖居被淹,其后一贫如洗,几次搬家。近二百年后,顾颉刚先生去调查时,看到不少高大的牌楼,只顶部露在地面六七尺高,说明水淹后,地面已较淹前高了丈许。崔家祖居房舍,都埋在淤泥中了。崔述一生虽然未大发迹,贫困到老,但其家世也是仕宦之族。顾先生在调查日记中记这些牌坊时写道:若干大牌坊必皆跨当时大街而立,今日犹可循其排列以猜测街道,其中多与崔家文献有关,而广西布政使崔维雅一坊为尤伟。维雅,东壁之高伯祖也。又有崔士章一坊。士章者,维雅之弟,顺治武进士,随康亲王平耿精忠者。就此两坊之位置观之,崔家当年居城中南部。据《考信附录》所记:东壁之父常携两子登城,望城外川流,自注:城在宅后,故尔。可见东壁在未迁礼贤台前,其居在南墙根,又必稍近南门,故便于登临如此。今日此一地区上,仅有梨树数十株耳。
这是顾先生从大水淹没淤积后仅露的牌楼顶部位置,来分析推测当年崔述故家的位置。当时是一九三一年春天,正是中原大战之后,“九一八”事变之前,河北省南面一带,交通不便,土匪横行,又到处是驻军。调查人员乘火车先到河南彰德,又由彰德买汽车票,每人大洋四元,去河北大名,早七时半出发,直到中午过后才到大名。在大名住了一夜,第二天分兵两路,顾先生一路去魏县双井、小清化等村访问崔氏遗物,雇的一辆破汽车更特殊,现在人是难以想象的。《日记》记道:汽车较昨日所乘者更敝,四轮之硬皮带皆破裂,司机者二人取麻绳捆之,聊护其所实之软带。行半小时必停止一次,修理绳索,重打空气,作此种种,又恒耗半小时。予等久待不耐,辄前行三四里以俟车。魏县在大名西北四十余里,汽车半小时可达,今乃费时四倍……
用麻绳捆扎的车带照样能走,这就是六十多年前内地土路汽车的情况。
到了崔述故里魏县城中呢,《日记》又记道:城中弥望皆田园,绿者麦苗,黄者油菜,白者梨花,粲然成行列……盖此城既湮,魏县并入大名,居民尽移城外,习久不返。
看文中所记,不由人想起姜白石《扬州慢》中“望春风十里,尽荞麦青青”的句子。陵谷变化,沧海桑田,大抵天灾、兵匪、人祸之后,不少旧日闾阖门第,人文繁盛之区,都变成麦田苗圃,只供史家访古凭吊、词人伤感咏叹了。
调查一行特地去参观了崔东壁在大水淹后迁居的礼贤台,这是魏县城南半里的小土阜,据传是春秋时魏文侯所筑,原在漳河边,崔东壁居住时,尚水泽回环,渔歌断续。而在调查时,漳河已改道,在县城五十里之外了。
调查一行,去参观了崔氏墓地,有民国九年大名县知事张昭芹立的“清大儒罗源县知县崔东壁先生神道”碑,墓前又有门人陈履和嘉庆二十四年所书墓碑。碑中书:“大名老儒崔东壁先生暨德配成孺人墓。”碑旁书:先生讳述,字式承,乾隆壬午科举人,福建罗源县知县,著书八十八卷。今先刻《考信录》三十六卷行世,余书次第授梓。孺人讳静兰,字纫秋,著有《绣馀诗》一卷、《爨馀诗》一卷,拟附刻于先生诗文集之后。
崔述夫人成静兰是大名望族之女,是才女,与崔同庚,先崔两年而卒,夫妻恩爱五十载,但无子嗣。
调查一行听说小清化村崔鸿藻处有崔氏家谱,当时汽车坏了,徒步行八里到了该村,看见村北崔家门前周围种着椿树,门上粘着红纸,写着“博陵旧家”,一派农村古色。主人是农民,问崔东壁像,拿出三轴,画在洋布上,二红顶、一蓝顶。顾先生断定东壁任官,外不过知县,内不过主事,不应着红、蓝大顶高品官服。且画像过新,也不像七十七岁老者,且像上无题记。
主人是朴实农民,也说不出所以然,看来不是百年以前古物。又看家谱,也十分简略,是抄本,有乾隆五十四年序。谱中所记,崔述没有子嗣,继承他的侄子崔伯龙也无子嗣,因而崔述一支早已没有后人了。
另外崔家的后人,据调查尚有在大名卖杏仁茶者,总之,大儒的后代,大多是没有文化的人,连个小知识分子也没有了。学人身后之寂寞大可知矣。
调查人员在小清化村访问农民崔鸿藻之后,天色已晚,不能走夜路回城,到另一村人家土炕上对付了一宿,第二天才赶回大名。《日记》云:未明即起……早饭仍上街,饮小米粥,甘之。本拟至双庙集访书版……恐希白等疑念,因命返辕,十时,抵城。如此破车,以麻绳裹轮带,以煤油代汽油,竟载九人行百余里,未非危险,车夫之技巧可佩也。入教育局,希白等果已遣人骑脚踏车下乡来寻,谓此三张“穷票”定落土匪手矣……
所记希白是容庚先生,此行尚有吴文藻先生等位,如今各位都已成了古人。所记六十二年前往事,已是前辈学人风流,只容后人想象矣。在晚近著名史学家中,顾颉刚先生是作出巨大贡献的,由《古史辨》到标点本《廿四史》,一条漫漫其修远兮的治学道路,是联系着中华民族悠久历史和现代科学求真求实观点相结合的道路。业绩俱在,小文是无力介绍的,略述其访问崔东壁故里旧事,聊纪景仰之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