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书
我的工资除了应付家用外,每月还有两大支出:一是买药。虽说国家有保健制度,有些较贵的药还得自己掏腰包。二是买书。我是做研究工作的,又爱书,不得不买。自从物价飞涨以来,两者颇受限制,生病而无力买药,做研究工作而无力买书。都是人间苦事。幸而这几年来,我的病情逐渐好转,有些药可以不吃;书呢,旧书越来越少,等于没有,新书自然买一些,只是鉴别为难。
比如以莎士比亚为例,有人研究了十几年乃至几十年,译了一部莎翁剧本或者写出一篇关于莎翁的论文,比之你译第一幕第三幕,他译第二幕第四幕,我译第五幕并写后记,或者从外国学者著作里东抄几句,西摘一段,敷衍成文,同样出书,同样定价,同样皇皇地登在国内第一流刊物上,我,还有许多读者,究竟应该买哪一部书,读哪一篇论文呢?
无法比较,难以鉴别,心里不免踌躇起来。我的办法是:不买。就和生病买药相似,因此书也少买。这样一来,反倒减少一点生病无力买药、研究无力买书的痛苦了,失中有得。
提起书,几乎可以说是和我的生命纠结在一起的。我在《书城八记》的第一记《买书》里说:“我有目的地买书,开始于1942年。那时住在上海徐家汇。日本军侵略上海,一天几次警报,家家烧书、撕书,成批地当做废纸卖书。目睹文化浩劫,实在心痛得很,于是发了狠:别人卖书,我偏买书……”说的确是实情。不过我要来个声明,这里所谓“有目的”,指的是别人卖出,我偏买进,有点存心对着干的意思。至于一般买书,却要比1942年再早十五个年头,也就是在1927年前后。
我是十三岁那年(1926年)到上海的,进中学后,因为爱哼几句旧体诗,学着作,那时虽然已经接触过白话诗,并未大量阅读,仍然十分佩服南社诗人柳亚子、陈去病、苏子谷等,也喜欢那个十七岁便为国殉难的夏完淳,他被执后在舟中所作吊老师陈卧子的《细林野哭诗》,我通篇都能背诵。因此寻访的也是《南社丛刻》《国粹丛书》等近似现在所谓丛刊一类的旧书,整套的不易觅得,有了也买不起。当时上海卖旧书的地方除汉口路、福州路外,还有两处:城隍庙和老西门。这两处离我居住的地方较远,不过书价便宜,尤其是城隍庙。护龙桥附近有许多书摊,零本残卷,遍地都是,只要花工夫寻找,总不会毫无所得。因此碰到星期天或者假日,只要身边有一两块钱,我便常常到那儿访书去。
如果时间只容许去一处,我选择的是城隍庙。从天主堂街往南,进新北门,不远便是小世界,这是城隍庙的北口。沿着小世界间壁那条街道再往南走,街上颇有几家卖花粉(现在叫化妆品)的商店,好像上海有名的昼锦里一样。经过“鸟市”,附近有三家书店:菊龄、葆光和饱墨斋,菊舲卖的主要是西文旧书,葆光虽然是城隍庙最早的旧书店,但因经营不善,后来什么都卖,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一家文具店了。我去得较多的是饱墨斋,这里常有“五四”以来的期刊和早已绝版的单行本。
我曾以八毛钱买到过《莽原》第一卷合订本,书是所有者自己装订的,牛皮纸包背,分成两册,装得很差;饱墨斋主人还有个脾气,大概是为广告吧,他喜欢在书的封面上盖个青莲色铅字长方印,文曰:“上海城隍庙饱墨斋经售图书”,章虽不大,却是难看。我一直耿耿于怀。后来遇上机会,不惜多花些钱,换回两卷单本《莽原》。第二卷封面和第一卷有别,但仍出司徒乔手笔,每期画面虽同,颜色备异,道林纸毛边精印,朴素大方,风格独具。偶有余暇,晴窗展读,一编在手,真个是使人心旷神怡,祛病延年。不过这是后话。我那时却还在钻故纸堆,并且把以文学鼓吹革命的南社诸先贤作为唯一的师承,所以我的兴趣不在饱墨斋,而是在护龙桥一带。
苏州有条护(苏州人读如“蘑”)龙街,沿街都是书肆和裱画店,上海城隍庙的护龙桥多的却是用报纸铺着的地摊,或者将门板搁起来的板摊,上面放着各种各样出售的图书,从南首桥脚拾级而上,直达桥面,然后又拾级往下稍稍拐左,路两边都是书摊。我在这里买到不少零本的“南社丛刻”、“国粹丛书”本的郑所南的《锦钱余笑》、张苍水的《奇零草》、谢皋羽的《晞发集》、夏完淳的《续幸存录》《石达开诗文钞》以及清末印行的《太平天国战史》《大彼得遗嘱》《郑成功》《胡雪岩》《自由血》《瓜分惨祸预言记》《迦因小传》《俄国情史》《浙东三烈士集》等等。在1942 年大批购书之前,十五年中,我就零星购了一些文言著作,以后又从饱墨斋、老西门、爱文义路卡德路(现在的北京西路石门二路)一带零星购了一些“五四”以后的白话书,随读随扔,所余不多。但这些书却培养了我对历史的兴趣,对祖国和民族的爱,对文化界前辈的尊敬和理解;我并不懊悔漏购了许多当时唾手可得、价格便宜的好书。从城隍庙、老西门一直到卡德路,我常常遇见一位身穿长袍、腋下挟着几本旧书的中年人,在摊旁留连,有时干脆蹲在破纸堆边,耐心地一本一本挑检。记得有一次,在我翻过的旧书中间,他居然挑出一本《二十世纪大舞台》来,这杂志一共只出两期,我暗暗佩服他的眼力。直到1934年1月的一次宴会上,我遇见他,经主人介绍,才知道他就是鼎鼎大名写过《死去了的阿Q时代》的钱杏邨先生。由于爱好相同,我们谈得十分投机。
隔不多久,我又和钱先生在旧书店里见面,这回算是熟人了,谈得更多,更起劲。我因为有事,先走一步,他马上尾随出来,把我拉在一边,低声地说:“我姓张,叫张若英,书店里都称我张先生,你就叫我阿英先生。”
我又知道他就是在《自由谈》和当时许多刊物上写稿的阿英先生。
以后我们常有往来,直到他离开上海。他收藏清末材料极为丰富,我却偏于“五四”以后,各有重点,互不相涉。我在上海成都路一个书摊上见到他《洪宣娇》剧本手稿,摊主居为奇货,几经商量,终于出重金买了下来,到北京后送给他;他也为我找过光绪年间单印线装本的王国维《静安文集》,这本书有篇王国维的《自序》,谈到他写《红楼梦评论》曾受叔本华哲学的影响,以及在《叔本华与尼采》一文里开始对叔本华学说表示怀疑,极为重要。我调北京后,最初住处离他的棉花胡同寓所不远,有一个时期,中国书店设在国子监,我们相约到那边会面,一同看书。“十年动乱”他的书遭到浩劫,虽然后来发还一部分,大概不到十分之五吧,其余的没有还,但可能尚在人间;我的损失没有他的大,不过损失就是损失,根据调查,我的书早已化为纸浆或灰烬,永远不再回到我的书架上来了。
从上海城隍庙到北京国子监,六十二年中间,我的生命是始终和书相纠结的;检书、买书、读书、写书,如今发脱齿落,垂垂老去,说是无旧书可买,遇新书难买,主要的却是:我对书的感情已经渐渐地淡下去,不仅没有兴趣买书,而且没有兴趣读书。我感到无力,对于书,看来我实在有点疲倦了。天!为什么我会觉得那样的疲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