恳亲会
编者按:1917年3月,叶圣陶来到甪直镇的吴县县立第五高等小学任教,与志同道合的同事们一起进行教育改革,并开始进行文学创作,甪直成了叶圣陶的“第二个故乡”。在这里的近六年时间,他创作了30篇小说,23篇童话,13篇散文,19篇诗歌,4篇戏剧(文艺理论),其中就有独幕剧《恳亲会》。
登场人物:
黄隶青 小学校长。
邵柳村 园艺家,穿西服。
毕 宜 女教师。
秦佩瑜 教师。
朱信卿 老商人。
布景:
小学校的休息室。后方的门通到会堂,左面全是玻璃窗。窗外有浓绿的树木,初夏的阳光,繁喧的鸟声。右面有门通向新开辟的农场。室中陈设简单而雅致,足以娱心。正是开儿童家属恳亲会的时候,毕宜和秦佩瑜靠着室中的一张长方桌坐着。
秦:(放下手中的报纸,取出怀表来看)时候到了,还不见一个人来。
毕:前天我到各家去邀请,他们都答应来的。
秦:他们不好意思当面回绝你。
毕:(不信)停一会儿都会来的。守时刻的习惯大家还没有养成,这不能怪他们。
秦:我想,今天来的家属一定不会多。他们和我们已经成了仇敌,只差不曾打架。
毕:这是彼此之间有了隔膜的缘故。在今天这个会上,我们希望能打破这一层隔膜。
秦:(摇头)难!难!
毕:为什么?
秦:他们不赞成我们迁移人家的坟墓,更不赞成我们教儿童在农场里工作。这隔膜恐怕只会愈结愈厚。
毕:但是他们没有正当的理由,缺乏深远的眼光。
秦:他们自有他们的理由。他们有的是祖先崇拜,把坟墓里面埋藏着的骸骨看得比什么都郑重。如今我们开辟农场,要迁去那些坟墓,他们以为惊扰坟墓里的骸骨是最难忍受的事。所以不单是那些骸骨的子孙,几乎是全乡的人都来反对我们。
毕:他们怎么不想一想,这片空地本来是我们学校的,他们在这里营造坟墓是一种侵占行为。
秦:他们以为我们的行为才蛮横无理到极点。他们不说我们“迁移”,而是说“发掘”;相形之下,他们的侵占行为就轻微到极点,几乎不成为问题。
毕:这个不成问题的问题,我们终究战胜了他们。
秦:然而外间的话很不好听啊!他们说:“黄隶青贪图自己舒服,发掘了人家的祖坟,在学校里造起花园来,专供教员们享乐,我们也得去发掘他的祖坟!”这不是……
毕:(感慨)像黄先生这样的人竟被全乡的人民看做公敌!他和人家从来不曾有过什么纠葛,对人总是很真诚的,很和善的,得到的酬报却是怨毒和讥嘲。
秦:我喜欢直爽地说,黄先生自有取得怨毒和讥嘲的原因。
毕:(惊异)他不见得有什么隐秘的坏处吧?
秦:(急于辩白)不!决不!他不到茶馆,不到酒馆,不常同外边的一般人家就认为他太骄傲,鄙夷一切。渐渐地同他疏远,直到明显地反对他。其实处世本来不应该这样的。像我踱在街上,不论谁喊住我,(效市井声气)“秦先生,喝一碗去!”我就买些熏田鸡酱莴苣,同他在酱园里的缸盖上一起喝黄汤。有时坐在茶馆里,人家对我说,(发声略低)“我们三缺一,你也入局吧。”我就答应了他们,偶尔消遣一下有什么不可以呢?所以我就很少人反对。总之,一个人的行为过于清高,是决不会得到快乐的。
毕:(沉思有顷)黄先生陪那位邵先生去看农场,怎么还不回来。
秦:(很感兴味)我们这个农场若照我的想法办,一定可以弄得非常之好。
毕:你倒说说看。
秦:我先说照我们现在的计划,十分之六七是办不好的。儿童的能力何等微小,我们大家又缺乏种植的经验,这样玩儿不当正经,哪里会有好结果!
毕:照你的计划怎么样?
秦:我以为可以招募一家专种菜蔬的人来这里承种。要种什么由我们支配,收成全归他们,平常只要有一亩地,一家男女老少勤勤俭俭地工作,拔了这样种那样,就可以够一家的吃用。我们这里有五亩地,我想乐于应招的一定不少,可以由我们严格地挑选。这样一来,我们的农场不是可以四季长青,很好看了么?
毕:(默然有顷)儿童没有弄过园艺,开头当然不能有很好的成绩。但是他们一定很喜欢弄,那就很容易见到成效。他们用自己的劳力,栽培出许多鲜美的花卉和甘甜的蔬果供自己享受,开辟出一个优美的境界供自己游息,(兴奋的笑)他们的心灵要飞升……飞升……超出于地球了!若是招募别人来承种,他们就退居于旁观的玩赏家的地位,同样的一朵花一棵菜,就没有他们自己种出来的那么香美甘甜了。所以我的意思,我们创办这个农场,还是着眼在教育上的价值。
秦:(起立,靠窗外望)那自然不错。倘若单为我们那片地着想,我的办法倒是可行的。(躁急)外面还静悄悄地,没有人到来。我猜今天的来客至多不过一二十人,虽然有二百多个学生,一百三十几家儿童的家长。(走入会堂)(毕取出预备着的演说稿,审慎地一边看一边轻轻诵读。约半分钟后,黄隶青和邵柳村从农场回来)
邵:(非常得意)这个地方好极了,出于我的意料。
黄:(兴奋而热忱的笑)请你给我画出来,我急于要看你胸中的图样。(和邵一同坐下,随手取一张报纸授给邵)就画在这空白的地方吧。(向毕)他说照我们的规划是非常可惜的,他胸中已经有了更好的艺术的图样了。我们看他画吧。
毕:(将演说稿藏好,起立,表显热望的神情)更好的,艺术的,这是我们的希望呵!
邵:好极了,好极了。(从衣袋里取出一支铅笔)先不忙画,让我说明一下为什么照你们的规划有点儿可惜。
黄:当然要请你说明。
(毕重又坐下)
邵:你们开辟这个农场,不是一方面教儿童学习农作,一方面要他们享受美感么?照场地上所画的石灰线看,知道你们的规划是以农田的式样为依据的。要知道现在的农田不是艺术化的东西。(用铅笔在报纸上随意地画)一方一方的田畦,呆板得好像作文本上的格子,纵横交叉的田岸,只容得下一个人行走,这不过是都市的集中和扩大的标志罢了。农人们在物质上受尽了压迫,还要受精神上的损害,连享受美的权利也被剥夺了,这未免太不公平。所以我们若是从事农业,不单要改良种植的方法,还要改良规划的图案。尤其是学校里的农场,必定要双方都注意到才好。我们要着眼于将来啊!所以我不赞成你们的农场采取现在的农田的式样。
黄:我们应当改良,确然应当改良!
邵:你们这片平地有天然的美景,三面都是水。西北一角河面最宽阔,河水活活地流着,我们应该把这一好处完全表显出来。但是对岸的那些坟墓怎么办呢?这样错杂而密集,充满着死灭和散乱的气象,破坏了农场的整体精神。
黄:那是乡人公认的丛葬的地方。贫苦人家都到那里造坟,弄得没有一点儿空隙,甚至扩充到我们的空地上来了。
邵:(忽有所悟,在纸上画)这是对岸的坟墓。(毕立起俯视,黄亦注视)我们替他们沿河种这么几行树,总不至于招到反对吧?
黄:不但不反对,而且一定乐意,虽然嘴上不说。
邵:那就好了。树长成之后,从这一岸望过去,就只见深深的树林。不见累累的坟墓了。(随画随说)这是一条河。(修改)这里没有这么阔。我们农场的大门在这里,不是么?
毕:似乎还要偏左些。
邵:应当是这里了。从大门起,可以铺一条宽阔的沙子路,沿着北面的河滨,折转来,沿着西面的,南面的,这个农场享有的天然的帮助就是水,我们须得会利用水。现在沿河筑路,就可以总揽三面是水的情趣,路的两旁都种法国梧桐。三年之后,(神情洒然)在绿荫中散步,多么有趣。
黄:(笑)有趣!
邵:沿着沙子路,(画好后更画平行线)可以做花坛或是菜圃。这里安置凉椅,坐在花丛中眺望远景和夕阳,真是最适宜不过了。两棵大银杏树不是在全场的中心么?树下留一亩作草地,要修理得整齐而洁净。南面的河水比较狭,对岸又是些参差错乱的民房,更远便是那狭小可憎的市集,实在是农场的一个缺点。但是不妨,我们可以在那里栽种果树作修补。(又画平行线,画罢,将铅笔击桌)这就行了,非常简单,却非常优美。
黄:这个图样比我们的好得多了。我早知道我们的规划难以通过你的跟光。但是我们乐于接受你的批驳和修正。现在我们的农场是更进一步了。(取图稿欲细看)
邵:(按住图稿将铅笔指点)现在河岸一带犬牙错落,是天然激荡的痕迹,要一律做成斜滩,和垂直线成四十五度角,上面也要铺盖草皮,才整齐而不恶俗。
毕:照邵先生的规划,并不要多费钱,只须加以人力。我们有足够的力量,就可以创造一个更好的艺术的农场。(坐下悠然遐想)
黄:力量,我们有的是。——我们原是准备花力气的。(取图稿细看)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看着河水不息地流动,草木生生不已,没有一刻没有新机;小鸟会唱出微妙的曲调,轻云会构成美丽的画图,就可以知道环绕我们的事事物物无不活动,无不快乐,无不优美。
邵:这是你的哲学。
黄:独有环绕我们的人却绝然相反,从他们的身体,他们的心灵,只看到忧郁,怨恨,讪笑,诽谤,疑猜,怠惰,丑恶,衰弱,腐朽,死灭,……说也说不尽。他们固然自认为人,我只认为他们是那些表象的集合体。我非常可怜他们,当然也可怜我自己,——我和他们,他们和我,终究是互相依傍的伴侣啊!他们沉沉酣睡,我怕他们起晚了耽误了工作,就有唤醒他们的责任;但是要尽这个责任是很困难的,我耽心会处处受到阻碍。这样说来,人生真是乏味极了,不但可怜,而且值得咒诅了。然而我不愿意咒诅,我还要努力。我们的力量能为我们祝福。我们一天一天地生活,别的且不说,总希望享受一些快乐。我们的努力,无非想用自己的力量尝一尝快乐的滋味。我只是奇怪,他们竟不想享受这样的快乐。
毕:这是你主观的见解。在他们,也乐其所乐。
黄:确然如此。
邵:(激励)隶青,你既有这样的决心,你就照着你的意愿做去。我相信凡是你做的一切,都会为你祝福。
黄:我打定主意这样干。今天开这个恳亲会,就因为学童的家长不赞成我们教他们的儿女去农作。他们说:“我们只要子女读书,并不要他们种田。”有几家竟不让子女到这里来,改入别的学校去了。他们不理解我,硬要反对我,所以我把他们请来,指点给他们看,真诚地告诉他们农作是什么意思。我相信 人和人之间大体是相同的,只要打破了隔膜,就可以互相融合成为一体的。我相信等到大家觉醒了,一齐来努力,前途是没有限量的。先觉醒的只有拖着未觉醒的向前面跑,哪怕他们不愿意,一路乱骂。蜗牛生来爬得慢,叫他一点钟跑一百里,无论如何办不到。只有把他捉上火车,一点钟之后,他虽然没有动,但终究前进了一百里。
(邵和毕都笑)
邵:蜗牛乘火车,奇想!诗人听见了,也许可以写成一首好诗。
黄:(忽有所思,取出怀表来看,作静听状)三点三十五分,开会的时刻已经过了半点多钟了,外面还是寂静的!
毕:(走到会堂门首,开门向外望)只来了一位老先生。(走出门去)
黄:(感触)今天的来客不会多了。一样的一腔真诚,一样的一番说话,我们总希望多来一个人,增多一分效力。
邵:他们怎么能这样对待你校长的邀请呢?
黄:他们有一种特性,把教育子女的事看得最无关紧要,从来不问一问儿女的身心是不是逐渐发育,问一问子女的行动习惯是不是趋于良善。年岁到了,就把子女送进学校——什么学校都一样——是他们唯一的经心。至于这个学校的教师怎么样,功课怎么样,设备怎么样,他们认为都用不着过问…——从来不曾在他们的脑子里涌现过。
邵:可是你们开辟农场,教儿童农作,他们却又起劲地反对了?
黄:他们有的是列代传下来的老例,有的是阅历得来的成见!凡是老例和成见以为不必过问的,他们再也不去多事。倘若有一件事与老例和成见相反,他们就要拼命地力争,比什么都起劲。
邵:他们当然要反对你了。
黄:但是我这样想:处在今日的社会,今日中国的社会,本当准备接受加倍的困难。——也许只能得到极其微小的成功。虽然微小,逐渐积累起来,可以成为巨大。他们今天反对我,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乃至百年之后,终究会成为我的知心的伴侣。但是我要把年限缩短,从一百年减到九十年,八十
年,乃至二十年,最好是两年,一年。如果办不到,这才是我真正的忧虑。
邵:尽你的力量去做吧,用不着忧虑。
(秦自会堂上场)
黄:(示秦以图稿)我们的农场有了个新的规划了,是邵先生的作品。你看,多有趣。
秦:刚才看见今天的《乡报》,又是一支暗地里伤人的冷箭。
黄:(惊讶)什么?
秦:他们讥诮我们今天的恳亲会,说了许多不相干的话。我们一定要写信去纠正他们的误会。我去拿来给你看。(走出去)
黄:(怜悯和不快的神情)又是有所为而为的!
邵:“天下老鸦一般黑”,也许是一句极其通达世情的比喻。我看各处城镇的小报,他们的规模越小,态度越是不光明!
黄:(感叹)“俟河之清,人寿几何!”
秦:(持着《乡报》,朗诵着上场)“教师的俱乐部……昔日的墓场,今日的花园,……小农奴受役的恳亲会!”这样的小标题,真是岂有此理!(置报桌上,坐下)
(黄和邵看报纸)
黄:这是他们的机会。然而也仅止于此了,不能加甚了。
秦:我们写信去纠正。(忿激)太岂有此理了!
黄:(非快乐的笑)这明明是乘机报复。我们何必同他们理论,再给他们造成机会呢?
秦:(领悟)那个当编辑的屡次跑来告诉我们,说接到了谁谁谁的反对我们的稿件,怎样地中伤,怎样地不堪,他都留置不登。原来就是他的一种暗示。
邵:那自然。
黄:后来他要我们帮助他的经费,分明是“敲竹杠”。我们回绝了他,他
就乘今天的机会报复。黑暗,满天的黑暗!揭不完的黑暗!
邵:堕落极了!堕落极了!
秦:但是他的报复非常有效。你们看,开会时间已过了半点多钟,还只来
了一位家长,开布店的朱老先生。别的家长看来不会来了。他们本来就不高兴来,又受了《乡报》的蛊惑。李先生张先生也是这么说。他们在招待室里陪着
那位老先生,还不见第二个人来。
黄:(忧愁)太可怕了,或者不至于吧。
邵:(慰黄)或者不至于。
秦:也说不定。
黄:(毅然)我们请他们来,就如恳求他们,我们只有耐心等候。(望窗外,两手上伸以振精神)今天的阳光这么可爱,树叶深处的小鸟在那里鼓励我们,我们为什么不谈谈快乐的事?(将《乡报》推远些)我们也真可怜,谈到话总是感喟和指斥。还是谈谈我们的农场吧。佩瑜,你看这个新规划如何?
秦:好极了。只怕费用太大,不容易办到。
邵:其实用不着增加费用,只要你们教师和学生一同工作。
黄:工作,我们必须工作,必须赶快工作。这是我们新鲜而快乐的生命的泉源,唯一的泉源。我们以前是不幸的,生活在暗昧之中,几乎近于死灭。只有努力工作,我们才可以得到新生。即使环境依旧是先前的模样,我们也无所恐惧,因为我们的“新生”已在慢慢地萌芽了。我们那些小朋友,虽然被他们的父母拖住了,不让他们奔向光明。但是我们总要尽一切可能,使他们沐浴在这新生命的泉源里。他们是我们最深情最有希望的伴侣啊!
邵:(感动)我祝福你,但愿你和你的伴侣,你们新生命的芽,都蓬蓬勃勃地长成起来。这里是一个乡镇,不比都会那样复杂散漫,二十年,至多二十年,决不会落空,必然应了我的祝福。
黄:(诚恳)但愿如此!
(毕自会堂入)
毕:依旧只是一位家长。(坐)竟没有一个女的到来。
黄:毕先生,等一会儿开会,你一定要演说。你的话比较容易被家属接受。
毕:演说稿准备好了,只怕意思还不周密,不能使他们明白过来,不能打破彼此之间的隔膜。
黄:主要不在意思,而在于真诚;有了十分的真诚,就能使人感动到十分。我知道,你是非常真诚的。(向邵)你也得演说,我们的农场有什么价值,农作有什么兴趣,就把你自己的经验告诉他们,要用艺术化的言语,描绘我们的农场将会怎样优美。为着我的小朋友们的幸福,我恳求你。
邵:(承应)我愿意尽力。
黄:我们还要请家长们参观我们农场,给他们看看你作的规划。先前的划的石灰线必须抹去,我们去画新的。(起立)
邵:(起劲的样子,轻捷地站起来)我们就去。
(黄和邵一同从右边下场)
秦:黄先生的精神真教我佩服。但是破坏的神偏偏老跟在他的后面,实现他理想的一天还远得很呢。若是我,全乡的人都这么毫无理由地反对我,我可要下马了,抱消极态度了。
毕:为什么?
秦:(略低声)昨天我在外间还听见说,有些人在那里运动儿童的家长,叫他们不要把子女送到这里来。有几家已经这么做了。据说有十多家也答应
了,但还没实行。我猜今年暑假之后,来校的儿童一定非常之少。
毕:(皱眉)这确是一件可忧的事。
秦:(笑,起立,背靠窗栏,伸臂以舒体倦)依他们的心理,可知他们喜欢怎样的一个学校!我是颇知道他们的心理的。他们只须注重国文、英文、珠算三科:国文预备写信记账,英文预备发洋财,珠算预备习商,总之将来可靠此吃饭,所以看得非常重要。你能从早到晚,直到天黑才放学,专教这三科,你便是顶好的学校。什么体操,什么唱歌,什么手工图画,他们不但不要,并且厌恨。我们在这里教,他们在那里骂,当了学童的面骂;若是学童喜欢修习那几种功课,他们就骂得更凶,要有好成绩,更难乎其难了。我们却在那几科之外,还加上演戏,奏乐,农作等等,尤其是农作,他们更深恶痛绝。一他们里面固然也有农人,但是总希望儿子能做个商人,以为做商人比做农人有出息得多。结果怎么样?他们自然把子女送进别的学校去了。在他们看来,子女一辈子不读书也不要紧,只是不愿意让子女学那些事务。
毕:确是如此。距离实在太远了,真是教育前途的忧虑。总得想办法慢慢地接近起来才好。
秦:我们说,那是“训练”,那是“陶冶”,再要紧不过的了。由他们看来全是废话,连听都不要听。
毕:如果经常举行恳亲会,总可以略微接近些,可是他们又不肯来。前几回开恳亲会还来了十分之二三,今天只来了一个,这怎么办?
秦:刚在迁坟风潮之后,今天来的当然更要少些。我猜得很准:我们几个人分别到各家去邀请他们,才返身走出来,他们讥笑我们毁谤我们的谈论就开场了。那种谈论,他们本来说得有点厌烦了,或者将要归于沉寂。我们这一去,等于特地给他们送去一些新的资料,他们又感到了兴趣,讥诮和毁谤又像潮水一般地涌过来了。现在我们在这里恭候他们,他们正安坐在家里拿我们做谈资,消遣他们的无聊的光阴呢。
黄:(上场,神情不安)又来了几位家长没有?(走入会堂去,一会儿就回来,非常焦虑)还只有那位朱先生。我们真对不起他。他来了多时,开会的时间早过了,还不能开会!(在室中踱来踱去)
秦:我刚才说过,他们不是没有空闲,只是没有赴会的念头。如果愿意来,像朱老先生一个样,早就来了。
毕:(起立,至窗前)我们总得想想办法。
黄:我们不能就此作罢。
毕:那几个被父母硬拖出去的儿童,我真有点儿想念他们。
秦:我也舍不得他们呢。这里是他们的快乐所在。
黄:(站定)我们要帮助还没被拖出去的,使他们不至于走上不幸的道路,而能享受到真正的乐趣。除了这个,还有什么是我们的责任,我们的趣味?前几天我在农场里相度地形,儿童们跟着我,供给我他们自己的意见:那里可以凿池塘,那里可以种竹子,那里可以搭瓜棚,那里可以造房子。虽然不见什么匠心,然而可喜,因为是他们心灵的波动。最可爱的是周诗那个女孩子,她牵住我的衣服向我说,“大豆发芽的时候是怎么样子的,我们从来没有留心过。让我在农场里种一畦大豆吧。”听了她的话,我感受到一种不可言状的激动,是她可爱还是农夫可爱,我竟分别不出来。当时我说不出话来,只有握住了她的手,笑着答应了她。我想,这一握手,这一笑,应该是我们独享的趣味和骄傲。(精神焕发,才一会儿又露出愁态)可怜这些儿童们,偏偏有名为宝爱他们而实际却阻遏他们的父母。他们喜欢农作,父母不许他们做;他们舍不得这里,父母不放他们来。不相识的路人尚且要互相帮助,抵御危难,何况我们和他们心心相通,纠结在一起难解难分呢。唉!我的心,我的脑筋,都乱极了!
秦:(安慰他)你且不要懊恼。家长们今天不来,我们还会有别的机会。
毕:(理智地)我们还没有到无所作为的地步,我们还掌握着权柄。已经出去的儿童不过八九个,不曾出去的还在我们的手里。有他们在,我们总有办法。(热情)此后我们加倍奋发为他们尽力。他们的父母曾经反对过我们,拒绝过我们,我们一概不记在心上。我们要成为一块大磁石,让那些儿童都感受到极强的磁性,他们的父母自然也会间接感受磁性。不成问题,最后的胜利终究属于我们。
黄:(怅惘)我们还掌握着权柄?还有?
毕:“大权在握”。
黄:我疑惑。
毕:毫无疑惑。等到这里的儿童都像周诗一个样,我们的胜利就来临了。而周诗也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儿童。
邵:(自右边上场,双手插在衣袋中)隶青,我都指点给工人了,教他们照样画线。
黄: (憬悟)我们还有新生命的泉源,——也是我们的权柄,——也是……
邵:会开了么?
秦:只有一位来宾。
(朱信卿自会堂门口向内窥探)
黄:(延朱入。感受深烈的感动,语音转沉着)我感激您老先生……
朱:(自然的笑)黄先生。
黄:我对不起您老先生,等了这么久……
朱:我反正没有事儿,譬如到这里来看看。
黄:您笑得这样自然,这样和蔼而可亲。你必定识察我们的心,了解我们的心,(热泪涌出,语音愈真挚)你有你的三位令孙,我们有我们的子女,他们也有他们的子女。你的,我们的,他们的,都是未来的开创者,未来的主宰。他们有独享的骄傲,使人家为他们服役,而我们正是为他们服役的——只为他们……(泪滴不止)
(朱注视黄,点头,很深地感动。毕凝视而立,若有深思。秦露出怅惘而怜悯的神色。邵环视诸人状态,同情的情绪形于颜面,非常强烈。如是约半分钟,幕始徐徐而下)